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然後兩個人就沉默下來,不約而同地看向陽臺。這裡是六樓,從上往下可以看到鋪著白石塊的路面和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它們有著交錯的、滿身痂殼起皮的樹幹,仿佛蒼老的皮膚。站在這個陽臺上,可以從路的這一頭,看到路的拐彎的另一頭,道路彎彎曲曲,好像沒有盡頭。

  出門前之璐給楊裡的老師打了電話,那個年輕的女老師大概一輩子都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這樣殘忍的謀殺案,連著尖叫了好幾聲,像是被嚇壞了,最後才想起關心自己的學生,哆哆嗦嗦地准了假。

  順手打開冰箱,裡面空無一物,水果都沒有,更別提雞蛋牛奶餅乾。從葉仲鍔不回家開始,之璐就沒有再準備早飯的習慣了,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樓下隨便吃點什麼;週末的時候就在家裡蒙著被子睡大覺,肚子餓了就叫外賣,不餓的話就什麼也不吃,坐在電視電腦前發呆。她沒有吃零食的習慣,只好抱著酒杯一杯一杯地喝,喝醉了倒在沙發上睡覺,睡醒了起來接著喝。酒櫥裡有很多名貴的好酒,外面未必買得到,都是別人送給葉仲鍔或自己的公公葉青茂的,離婚的時候除了衣服,葉仲鍔什麼都沒帶走,酒自然也留下了,現在已經被之璐喝了三分之一。

  把自己收拾一下,估摸著大概能上街見人了,又找了自己的衣服給楊裡換上。楊裡個子嬌小,略長的上衣穿在她身上成了大衣,越發顯出嬌小來。在電梯裡楊裡低聲問她:「之璐姐,你昨天說,你一個人住?」之璐垂下眼睛片刻,然後笑笑,「是啊,我離婚了。」

  楊裡一怔,表情劇烈地變了變,很久才吐出兩個字:「離婚?」

  那複雜的表情讓之璐看得一怔,想要說什麼話的時候聽到「叮」的一聲,電梯到了一樓停下。之璐沒有遲疑,牽著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週一的早上,正是上班的時候,路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她們在公安局附近的小店吃早飯。很香的稀飯油條,兩個人心事重重,吃得都不多,但拼命地往胃裡塞食物,也不知道吃的是什麼,只知道必須吃下去才能面對今天明天乃至將來的事情,不論未來多麼恐怖,她們總是要面對的。

  吃完早飯,兩人去了西城區公安局。剛剛到上班時間,公安局還是一派百廢待興的模樣。

  魯建中在大門迎接了她們,領著二人上樓到取證室坐下。

  片刻後又進來其他兩名警官,一人記錄,一人旁聽,魯建中為他們互相做了介紹,然後說:「這個案子性質嚴重,我們正在申請立案調查,請放心,我們會竭盡全力抓到兇手。一會我們去案發現場看看。」

  楊裡點了點頭。

  之璐頷首說:「魯警官,你們問吧。」

  情況其實很明白,除了不知道兇手是誰和為什麼下手,其他一目了然。許惠淑是那種地地道道的農民,甚至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怎麼想也不會結識什麼仇家。殺人也是需要力氣的,如果不是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沒有人會用這種方式謀殺一個完全無害的中年婦女。

  魯建中看向楊裡,神情罕見的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說:「我們昨天在現場取證發現,初步判斷,沒有任何可疑的指紋,看來兇手事先已有準備;門鎖也沒有撬開的痕跡,可能你母親認識兇手。」

  「我不知道啊,我們不認識什麼人啊,媽媽人很好,只要有人敲門她就會讓人進屋喝口熱水,」楊裡完全茫然,紅著眼眶開口,「我們早上都是一起出門,晚上回來時她總是在家裡等我,媽媽那麼善良,跟人說話連句重話都沒有,只知道埋頭苦幹。我從來不知道她媽媽會有仇人,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

  一席話聽得人人變色。問完話後楊裡被員警領出了房間,魯建中把目光轉向之璐,說:「很可憐的女孩子,辛苦你了。」

  之璐發現自己最近只有苦笑的力氣,於是就真的苦笑了一下,「是啊,很可憐。爸爸死了,媽媽也死了。都不知道她怎麼熬過來的。」

  「你是怎麼認識她們的?」魯建中問。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的鐘之璐剛剛畢業,也剛剛結婚,揣著名牌大學新聞學碩士學位,順順利利地進入了南方新聞報做記者。她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面孔上無時無刻都掛著「替天行道」的神情,人生信條就是美國報業大王普利策說過的一句名言——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隻,新聞記者就是站在船頭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雲,並及時發出警報。

  她愛極了這句話,無時無刻不以「社會的良知」自居,恨不得一口氣把社會的醜惡面全部曝光。葉仲鍔對她這種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只能搖頭,說社會險惡,你那套在社會上未必管用;她當時有點不滿,說,可你不是說過,就愛我這種認真勁嗎?他笑著說,是啊,我愛。之後就不再提起此事。

  就在她開始工作後不久,一次下班後,她看到楊裡跪在路邊,稚嫩的面孔上沒有絕望,只有堅強果斷和破釜沉舟,她告訴每個路人要為父親伸冤,語氣沒有任何猶疑和彷徨。她或許年輕,或許手無縛雞之力,她重複地說,我是我爸爸的女兒,我不能讓爸爸冤死。從她的身上,之璐看到了某種叫信念的品質,高貴,從容不迫,熠熠生輝。

  在楊裡的敘述下,之璐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楊裡的父親楊勇是省內一個小縣城綏泉縣化工廠的普通工人,因為廠裡引進的設備不合格引發了大型事故,導致五六名工人死亡,楊勇也是其中之一。出了這麼大的事故,工廠的領導卻拒不負責,不但沒有任何的撫恤金,反而還誣衊她的父親和其他幾位工人違反了操作規程,試圖把這件事情壓下去,縣裡的領導完全被工廠收買,上下沆瀣一氣,上天無路,下地無人。許惠淑連小學都沒念完,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加上那時候生了病,十五歲的楊裡一個人孤身來到省城上訪,其中的過程不必細說,總之鐘之璐看到跪在路邊的楊裡時,她來江州市已有了三天。

  鐘之璐天生愛管閒事並且從心底深深覺得記者應該是「人民的喉舌」,為民請命屬於她的分內事。她熱血沸騰,問清楚了情況,第二天就跟著楊裡回綏泉縣明察暗訪了一番,深覺綏泉縣那套班子腐爛到家,回去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的新聞稿把整件事情披露出來。晚上葉仲鍔回來,翻看著她的新聞稿,有點驚異,最後點頭說,文字激昂,針砭時弊,有理有節,寫得相當不錯。之璐就笑著說,我本科可是中文系畢業的。

  這是她第一篇大獲成功的新聞報導。報紙上一登出來就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掀開了一樁反腐案,相關人士相繼被查處,那些工人也得到了相應的撫恤金。沒過多久,楊裡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省裡的重點中學,之璐從心底敬佩這個小小的女孩子,經常去看望她們母女,許惠淑在名門大廈打掃衛生的工作也是她介紹的。

  「那就不可能是為錢殺人了。」

  「她們哪裡有什麼錢啊,」之璐說,「撫恤金倒是有一些,不過這筆錢用來還債後只剩下了幾千,是給楊裡上大學準備的。」

  「許惠淑的工作情況怎麼樣?」

  「許大姐的工作不是很累,工作時間也不長,她到江州主要是為了照顧孩子,工資不高,但是以她們母女的生活水準來看,應該夠了,快三年了,她們的生活還不錯,」說著之璐遞了一張名片過去,「這是我的那個朋友,名門大廈的李凡李總,你需要瞭解什麼情況都可以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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