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尋找愛情的鄒小姐 | 上頁 下頁
九二


  初中我們仍舊是同班同學,那時候他媽媽剛剛去世。他跟誰也不說話,整個人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連班上那些調皮的男生撩撥他,他都不搭理。我覺得他像一棵小松樹,孤零零的,全身都長滿了針。下課的時候他也不出去玩,就坐在課桌後,一徑地轉著手裡的筆。

  我偷偷從家裡帶了餛飩來,將飯盒放在他的課桌裡。因為我媽媽跟他媽媽都是上海人,都會裹餛飩,他愛吃幹拌餛飩,我知道。

  晚上放學的時候,我發現飯盒原封不動被放回我的課桌裡,一隻餛飩也沒少。

  我一點也不氣餒,第二天繼續給他帶。

  粢飯、生煎、青團、排骨年糕、素包子、八寶飯、鍋貼、蝦餃、豆沙包……我想總有一樣他會吃的吧。

  我媽那時候覺得我們學校食堂很差勁,所以換著花樣給我做各種點心找補。

  我偷偷把這些點心都放進蘇悅生的課桌裡,可是他仍舊原封不動地將我的飯盒還到我的課桌裡。

  大約過了一兩個月,班上有個調皮的男生江世俊發現了我的秘密。那天上完體育課,趁著教室裡沒人,我把飯盒放進蘇悅生課桌裡,突然江世俊就沖進來,一把就將那飯盒掀出來,起哄叫嚷:「哦哦!愛心便當!哦哦!好有愛——心!」

  他怪腔怪調拖長了聲音,我又氣又窘,想要奪回飯盒,但他伸長了胳膊,我根本就夠不著。全班男生都湧進教室,他們哈哈大笑還朝我吹口哨,我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時候蘇悅生回來了,他一看這情況,二話沒說,上去就將飯盒奪回來。江世俊還在嚷嚷:「喲!挺維護你小媳婦的!」蘇悅生一拳就打在他臉上。

  教室裡頓時一片大亂,他們兩個人扭打在地上,勸架的人怎麼也分不開,最後班主任趕來了,問他們為什麼打架,蘇悅生還是一聲不吭。最後是江世俊哼哼了半天,才撒謊說:「上體育課的時候他沒把球傳給我。」

  班主任狠狠地批評了他們,雞毛蒜皮的事情竟然打架,罰寫檢討,罰做整個清潔區的衛生,還要請家長。

  蘇悅生的家長沒有來,班主任也沒說什麼。都知道他家情況特殊,他媽媽剛走,他爸爸滿世界地飛來飛去,忙得很。

  江世俊的鼻樑上貼著橡皮膏,一直貼了好長時間,但他和蘇悅生奇跡般地變成了朋友。下課的時候還經常像小狗似的哈著蘇悅生去玩,蘇悅生照舊不搭理他,但全班男生都不再作弄我,他們都待我挺客氣。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狀況,過了多年之後,江世俊說起這件事,滿是自嘲:「其實當年你長得漂亮成績又好,是全班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啊,女神怎麼能天天給蘇悅生帶盒飯,我們那是嫉妒,嫉妒你懂麼?」

  我只好笑了笑。

  江世俊說:「我可真服了蘇悅生,你給他帶了那麼久的盒飯,他竟然絲毫不為之所動,鐵石心腸!不開竅!」

  蘇悅生進大學後,跟變了個人似的。他父親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並且再婚,又生了個女兒。蘇悅生把日子過得跟公子哥似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我看他成天在換女朋友,每次跟我吃飯,帶來的姑娘都不一樣。

  每當他煩了某個姑娘,就會帶來跟我吃飯,向那姑娘介紹我說:「這是我正牌女朋友。」

  小姑娘們一聽到他這樣說,通常都哭哭涕涕,掩面而去。

  我時常勸他:「作孽作多了,小心報應啊!」

  他毫不在乎:「反正我這輩子是不打算結婚了,就這樣吧。」

  他父母當年的事我也聽說過一點兒,所以他才這麼不待見婚姻吧。

  沒過多久,我聽說他那個繼母生的小妹妹因為先天性疾病夭折了。他父親分外痛心,繼母產後抑鬱,將女兒的夭折當成是被蘇悅生害死的,一見了他就歇斯底里。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出門。我去找他,他一個人躲在家裡看錄影帶。都是小時候他媽媽替他拍的,螢幕上的他還在蹣跚學步,圓乎乎胖頭胖腦的娃娃,朝著拍攝的方向伸開雙臂,牙牙學語地叫:「姆媽……」

  我看他沒喝酒,也很清醒的樣子,就勸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淡淡地說:「傷心又不是散得走的。」

  放映室裡窗簾密閉四合,只有螢幕上一點光,照見他削瘦的臉。我突然覺得以往那麼強大的他,就像縮到很小很小,小到錄影裡那麼小,是個非常可憐的寶寶,卻沒有人伸出雙臂抱一抱他。

  在這一刹那,我大概明白過來,原來我是愛他的。不知不覺,不動聲色,就愛了這麼多年。

  可是這種愛卻無法言說,因為我知道自己一開口,就跟他再也不能做朋友。

  那就這樣吧,他遊戲人間,我冷眼旁觀。

  等待是個很殘酷的詞,你知道會等來什麼樣的結果呢?

  或許會變好,或許會變壞。但「暗戀」這兩個字,甜蜜又苦澀,它和等待一樣,一旦有了結果,就會煙消雲散。

  有時候我會忐忑不安,但我覺得,總有一天他會玩得累了,會歇下來。這時候他或許覺得,我才是他最後真正的港灣。

  我終於等到那一天,他回到北京來,約了我吃飯。卻一直在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最後他終於說:「陸敏,不如我們湊合一下得了。」

  他不知道我等這句話,等了二十多年。

  他也不知道他說的湊合,其實是我一直以來,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

  但我也知道,這幸福脆弱而不可知,我很小心地問他發生什麼事,他說:「沒什麼,就是煩了。」

  一個男人從不肯結婚,到決定跟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結婚,這中間一定是有個女人改變了他。

  我知道這個女人並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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