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尋找愛情的鄒小姐 | 上頁 下頁
八九


  兒子,我的。

  當他還是小小的胎兒,在我腹中第一次胎動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生死大難,我竟然差一點點就失去他,差一點點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可是我沒有辦法將他攬進懷裡,他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像兩丸寶石一樣。

  我怕號啕大哭會嚇著他,只能用力微笑,想讓自己的嘴角上彎。

  我聽見小燦的聲音,模糊而遙遠,他說:「鄒阿姨你的樣子好奇怪。」

  我沒能答話,因為我身邊的蘇悅生突然倒在地上,小燦驚叫一聲沖過來,我蹲下去試圖扶起蘇悅生,他的哮喘發作了。

  我飛奔著去找藥,我的包裡應該有藥瓶,我飛快地跑到樓上,找到我隨身攜帶的小包,從裡面翻出噴霧,又飛快地沖下樓。我扶起蘇悅生,小燦十分機靈立刻替我捧住蘇悅生的頭,我哆嗦的都快打不開噴霧了,手指頭都在發抖,最後好容易找著噴嘴的方向,立刻朝著蘇悅生連噴了好幾下。我和小燦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蘇悅生,他喘息得厲害,一次比一次短促,我心裡焦急,讓他側躺著,他的呼吸急促得就像是一顆滴滴倒數的定時炸彈,聽得我心煩意亂,我都快把他手腕上的皮膚掐破了,他才漸漸地緩過來。

  我想一定是因為太冷了,今天下午他還在屋簷上鏟雪,呼吸道受了冷空氣的刺激,才會這樣。我問他:「你的藥呢?」

  他額頭上全是冷汗,聲音還很微弱:「前天……吃完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知道沒有藥物維持的狀況下,最容易突發這種急性症狀。我將枕頭墊在他腰側,讓他躺得更舒服一點兒,我說:「我送你到醫院去。」

  「不。」

  我沒有理睬他,拿起座機撥急救電話,可是座機不通。一定是固定電話線被雪壓斷了。我用手機打了911,謝天謝地第一時間就有人接聽,我用結結巴巴的英文說明情況,老是記不起想說的單詞,最後對方換了個人來,用流利的普通話詢問我:「請問需要什麼説明?」

  我三言兩語說清楚蘇悅生的狀況,對方說:「我們可以派救護車,但現在積雪太厚,道路狀況不明,路上需要時間。」

  我立刻做了決定:「我開車送他,在路上跟你們會合。」

  我掛斷電話就收拾東西,給車子加固防滑鏈,還帶上了鐵鍬。我燒了一大壺開水帶上,又給小燦帶足了防寒的外套,雪地箱子裡最後幾包零食都被我翻出來帶上了,我還沖到酒窖去,拿了我能找到的最近的一支酒。

  蘇悅生想要反對我的決定,但他連說話都上氣不接下氣,我和小燦一起替他穿上厚重的外套,他氣息微弱地說:「不要……」

  「爸爸你就聽話一點吧!」小燦戴上圍巾和帽子,然後努力穿上自己的外套,「我們就送你去醫院。」

  蘇悅生那麼大只的越野車,我從來都沒有開過。還好車子油箱裡還有大半箱油,我定了定神,小燦坐在兒童安全座椅裡,所以蘇悅生只能斜躺在後座,幸好車裡頭還是挺暖和,密封性好,又有暖氣,他仍舊有點喘不上來氣,但狀況並沒有惡化。

  我努力鎮定著自己的情緒,發動了車子。晚上雪下得更大了,被車燈照到的地方白茫茫一片,車燈沒有照到的地方,就是黑壓壓的,什麼都看不到。無數雪花迎著車燈撞上來,像是白絨絨的蛾子,燈柱就是兩團巨大的光球,裡頭飛舞著千萬隻白蛾。

  我從來沒有雪地駕駛的經驗,所以開得特別特別慢,小心翼翼地行駛著。這一段都是山路,山風凜冽,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就聽見風聲嗚咽,還有積雪不停地從樹枝上滑落,打在車頂上的聲音。

  我很努力地分辨方向,車子導航儀可以正常使用,但全都是英文,小燦替我看著,我們朝著道路更密集的市區方向去,只是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車子在茫茫雪夜中行駛著,我腦子裡亂哄哄的,想起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比如看過的吸血鬼電影,又比如哈利波特伏地魔,在這遙遠的異國他鄉,我都不敢再想下去。

  我問小燦:「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小燦看了我一眼,問:「你唱歌好不好聽?」

  「過得去吧。」

  小燦狐疑的又看了我一眼:「會不會引來狼啊?」

  我的心裡微微發酸,小燦真是蘇悅生的親生兒子,不說別的,就這毒舌,簡直是一模一樣!

  我對小燦說:「上次電話裡你不是聽過嗎?」

  「可是那時候我麻藥都沒過去,人還燒得迷迷糊糊的,我都記不住你唱得怎麼樣了……」

  我這時候實在不能夠再繼續這樣的話題,不然只怕我會抱著孩子哭,我問:「你想聽什麼?」

  小燦卻遲疑了片刻,才說:「我還是想聽……搖籃曲……」

  搖籃曲……好吧,搖籃曲我也是會唱的,至於我唱的那些歌,大多是情情愛愛,不適合唱給小孩子聽。

  我說:「搖籃曲就搖籃曲,我唱給你聽!」

  我會的搖籃曲其實也蠻有限的,就是小時候我媽媽常常來哄我睡覺的那首。

  「月亮月亮來唱歌,阿依阿依來過和,河裡無風起了浪,金尾鯉魚遊上坡……板栗開花結子窠,花椒開花結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窩窩……」

  我一邊唱歌,一邊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大涼山的冬天會不會也像這樣,茫茫白雪覆蓋了所有的地方,就像天地之間潔白得只餘雪花,我們的車就像小小的甲蟲,一直向前爬啊爬啊……在這廣袤無垠的純白世界裡,好像永遠也沒有邊界和盡頭,就像那一年的北海道。

  所有傷感的、甜蜜的回憶都一齊湧上心頭,年輕的時候只想不顧一切和愛人遠走天涯,隔了這麼多年的辛苦路,回頭望時,原來天涯也不過就是短短咫尺。我並不是腦子發熱才開車出來,我只是不能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和事。哪怕現在冒著風險,可是我們三個人都在這小小的車廂裡,溫暖的、密閉的小小世界,外面風雪再大,我們還是在一起,有過太久的孤單,我實在不願意再與任何人分開。雖然我還沒有徹底想明白,但這短暫的團聚如此令人眷念,就像暗夜裡的光,就像著車內溫暖的空氣,就像走了許久許久都以為自己是一個人,但到底並不孤獨。

  我越唱聲音越大,車廂裡回蕩著我自己的聲音,車窗玻璃上凝結了薄薄的霜霧,我找不到除霜在哪裡,只好努力將暖氣調得更高一些。最後小燦也跟著我唱起來,他一開始只是很小聲的跟著我哼哼,然後我們倆越唱越大聲,越唱越來勁,我們開始輪流唱歌,我唱中文的,小燦唱英文的,他唱的我都沒有聽過,他一首一首教給我,都是他小時候在幼稚園裡老師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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