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尋找愛情的鄒小姐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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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倦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可是睡不著。躺在床上我就會想起蘇悅生,一想起他眼淚就會不知不覺流出來。就像有人在我眼睛裡放了冰,又酸又痛。真是沒出息啊,我喃喃地勸著自己,有什麼事明天再想吧,明天會好起來。 可是其實我是知道的,明天不會好,明天甚至會更糟糕,因為蘇悅生離開我的時間,越來越久,越來越長,但他的樣子卻還是那麼清晰,我永遠沒有辦法忘掉他。 我在家裡休息了一個禮拜,說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著,每天半夜醒來,枕頭總是濕的,我只好爬起來坐在客廳裡,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應越來越嚴重,我吃什麼吐什麼,連喝水都吐。 我媽十分焦慮,我的態度卻越來越堅定,我堅決不肯去醫院,我媽哭了幾次,又勸了幾次,最後終於被我說服了,其實,她只是被迫妥協,因為我雖然精神恍惚,卻陷在某種狂熱中,我媽一定覺得我是瘋了,可是只要我不再尋死,她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說:「你真的想好了,媽就替你辦休學手續,送你到國外去生,這樣誰也不知道。」 我說:「知道了又怎麼樣,反正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我媽不再說那些關於將來的話,因為她知道我聽不進去。她開始替我辦出國的手續,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當家裡沒有事的時候,我也常常想將來會怎麼樣,我嘴上說不在乎,心裡卻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說看電視,總覺得裡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親身經歷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懷孕50天的時候我自己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各項指標都挺正常,醫生還在B超螢幕上指給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媽媽當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麼樣一種心情,她說她在河邊走來走去,連跳河的心都有了。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現在二十年過去了,我卻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醫院的電話,我媽替我拿護照,結果剛從出入境管理處出來,就被一輛車給撞了。路人把她送進醫院,急救醫生在她手機裡翻到我的聯絡方式,因為上頭存的名字是寶貝女兒。 我媽總是這麼肉麻,其實我和她相依為命,她再沒有別人,就只有我一個。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寶貝,但我從來不聽話,老是做惹她生氣的事情。而且接到醫院的電話我都不相信,還以為是新聞裡講過的詐騙。 醫院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後來是交警給我打,我將信將疑,跑到醫院去,我媽已經獨自躺在醫院裡,呼吸機維持著她的生命,醫生說已經腦死亡,沒有搶救的可能性,但現在就看家屬需要維持多久。 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我覺得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夢,早上我媽出門的時候,還叮囑家政阿姨給我煮湯,她說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湯給我補補。我最近吃什麼都吃不下,我媽說:「這孩子沒有你當年乖,我當年懷你的時候,吃什麼都吃得下,一頓能吃三碗飯,喝湯一喝就是半鍋。」 我媽本來是一點也不想要我生這孩子,但我堅持,她也就認了。世上沒有能拗得過兒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愛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丟人現眼,父母還是想著要好好哄她吃飯,不要再瘦下去。 但現在我媽躺在病房裡,渾身插滿了管子,巨大的機器維持著她的呼吸,她還有心跳,但沒有了意識。我怎麼喚她,她都不會再醒來睜眼看著我。 醫生費勁地跟我解釋,我媽不是變成植物人了,植物人還有蘇醒的可能,但我媽已經腦死亡,但在中國的臨床上,腦死亡不能認定為死亡,所以現在只能維持,等著我的決定。 交警雖然是個男的,但脾氣性格都挺溫和,特別同情地看著我,說:「還有沒有親屬要通知?讓他們來陪著你吧。後面還有好多手續要辦。」 我說:「我沒親戚。」 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我媽早就跟她的娘家斷了往來。我們母女兩個孤孤單單活在這世上,我媽到了現在,也只有我。 交警問:「肇事者的律師想要和你談談,你要不要見他?」 肇事者的律師? 我問:「肇事者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才拿到駕照不久,又是酒後駕駛,對方全責。」交警說,「家裡還挺有錢的,你看已經出了這樣的事,你要不跟對方先談談,讓他們先把醫藥費拿出來。」 我說:「我不要錢。」 交警可能也見過像我這樣受到嚴重刺激的家屬,所以安慰了我幾句就走了,過了片刻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是律師,他先安慰了我幾句,然後說:「事已至此,也是沒辦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來。」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我媽好好活著。」 律師又跟我談了一會兒,得不到我任何回應,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醫院裡,ICU不讓陪床,我就租了個折疊床睡在走廊,走廊裡亮著燈,還有醫護人員不停地走來走去,但我很快就睡著了。在夢裡我像是回到小時候,天氣太熱,我和我媽就睡在外面的竹床上,我媽拿著扇子給我趕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還聽到我媽在唱歌哄我睡覺。 如果不長大該有多好,如果十八歲後的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夢境,該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灘上的海市蜃樓,那樣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會隨風消逝,再也不見。 我大約是真的睡著了,因為夢見蘇悅生,他到醫院來看我,就坐在我的床邊,我眼淚濡濕了頭髮,貼在臉頰上,他替我將那濕漉漉的頭髮撥開,我甚至能聽見他歎氣的聲音,這個夢這樣真實,我想我自己還是忘不了他,這樣傷心難過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 我從夢裡醒來,走廊的燈光雪白刺眼,我還是獨自躺在狹窄的折疊床上,因為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發麻。有個護士經過我床邊,我輕聲地詢問她幾點了,她說已經是淩晨三點了。 我試圖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著,我躺在那裡眼睜睜等著天亮。我想天亮後應該怎麼辦,應該去籌錢。我媽的醫藥費是筆巨大的數字,她躺在ICU裡每分鐘都是錢,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傾家蕩產,我也心甘情願。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電話給我媽的一個律師朋友,諮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熱心地解答了我的疑問,還說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師通話之後,我決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酒後駕駛致人傷亡,如果我不跟他達成協議,他就會坐牢。他讓我失去了母親,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他應該記住這個教訓,老老實實去監獄裡蹲幾年。我不打算原諒他,所以我也不會拿他的錢。 早上查房之後,我獲准進入ICU,探視時間就只有短短十分鐘,我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媽的手,她的手因為輸液的緣故,冰涼冰涼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堅強。 我去我媽的美容院,找到財務總監,她這才知道我媽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亂。我問她能籌出多少錢來,她反問我要多少。我其實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媽第一天的搶救費用告訴她,我強調說:「每天都得這麼多錢,每天。」 財務總監姓李,在我媽的美容院幹了很多年,我也見過她幾次,我說:「李姐,你得幫我想辦法。」 她說:「你放心吧。」 第五十二章 我帶了錢回到醫院,心裡覺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師又來找我,他婉轉地提出,要停止我媽的生命維持系統。我很冷靜地叫他滾。 早上我問過律師,他提醒我對方可能會提出訴訟,要求停止對我媽的生命維持,因為將來這些費用都會由肇事者承擔,這麼大一筆錢,對方可能會不願意付。 我說:「他們不付我付。」 醫生和我談過話,我也知道這沒有意義,但我媽躺在那裡一天,我總是有希望,希望奇跡發生,希望醫生是診斷錯誤,希望我媽可以醒過來。醫學上有那麼多奇跡,有什麼理由就讓我相信,我媽真的從此就不能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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