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四四


  §尾聲

  天終於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聲音漸漸微弱至低不可聞。窗外天際青灰的一隅,漸漸發白,淡化成孔雀藍,逐漸滲出緋紅。半邊天際無聲無息絢出彩霞萬丈,綺色流離潑金飛錦。朝陽是極淡的金色,窗外樹木四合,蔭翳如水。陽光從枝葉扶疏裡漏下一縷,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內。窗下高幾上一盆蘭花,香氣幽遠沁人心脾,若有若無縈繞不絕。

  我緊張地抱著母親的手臂,問:「後來呢?」

  「後來?」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著她的側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輪廓令人屏息靜氣。我緊緊抱著她的臂膀,像是害怕這美好是幻象,一鬆手她就會重新消失在故事裡似的。卓正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表情也很緊張,他和我一樣,第一次和母親這樣親近。我們兩個人的心都是揪著的。

  她說:「後來我一直昏迷,醫生斷定我再也不會醒來,你父親終於絕望,也終於放手。」

  我怒道:「他就這樣輕易捨棄了你?!」

  母親微笑起來,眼睛如水晶瑩溫潤。她笑起來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輕聲道:「我一個多月後才醒來,等我醒來之後,我要求離婚,你父親同意了。是夫人做主,對外宣佈了死訊,給我另一個身份,安排我出國。」

  我仰臉望著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親,她臉上只有從容平淡的光潔,我滿心生出歡喜。我說:「母親,你是對的,父親永遠不值得原諒。」又說,「母親,你真是不會說謊,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說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親微笑著低下頭去,她仍是慣於低頭。卓正想起《九張機》的題字,問:「母親,那個方牧蘭呢?」母親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國後就和所有的朋友斷了聯絡。」

  我一轉念又想起來,「母親,父親這次派人接你回來,准是沒安好心,不管他怎麼花言巧語,你可別理他。你現在是自由的,他劣跡斑斑,不可原諒,再說他是有『夫人』的。」

  母親道:「這次你父親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向卓正扮個鬼臉,真有趣,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孤孤單單這麼多年,突然有個哥哥的感覺真是奇妙。母親卻是極欣慰地牽著他的手,「你父親能找到你,是我最高興的事情。當年……」她輕輕歎了一聲,「當年我是一萬個不捨得……後來聽說……」她聲音裡猶有嗚咽,「天可憐見,你父親說,大約是當年孤兒院弄錯了孩子,我真如做夢一樣。」

  她的眼淚熱熱地落在我的頭髮上,她慢慢撫摸我的長髮,那溫暖令我鼻子發酸,「囡囡,你長這樣大了……上次見著你,還是年前你父親帶你出國,我遠遠在酒店大堂那頭瞧了你一眼。你不怪我嗎?」我眼淚要掉下來了,脫口說:「都是父親的錯,才讓你離開我。」

  母親眼裡也有淚光,她輕聲說:「沒想到還有這一天,咱們三個人說了一夜的話,你們不困嗎?」我說:「我不困。媽,你一定累了,你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咱們再聊。」卓正也說:「媽,你休息一會兒吧。」她左手牽著卓正的手,右手牽著我的手,長久地凝視我們,說:「那你們也去睡吧。」

  我哪裡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終於跑到卓正的臥室前去敲門。他果然也沒睡著,我可憐兮兮地問他:「我可不可以進來和你說話?」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髮,說:「當然可以。」我爬到沙發上去盤膝坐下,這姿勢因為很不規矩,所以父親從來不樂意見到。我突然對這十餘年一絲不苟的家教起了厭倦,所以偏偏賭氣要這樣坐著。卓正的坐姿仍舊有種軍人樣的挺直,就像父親一樣。我抱著沙發上的軟墊,茫然的無助感令我又要哭了,「哥哥,媽媽要怎麼辦……」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大大震動了一下,伸出雙臂給我一個擁抱,然後安慰我說:「會有辦法的,母親既然回來了,我們一定可以常常見到她。」他還說了很多的話來安慰我。我漸漸鎮定下來,他溫和地問:「你餓不餓?」已經有十餘個鐘頭沒吃東西了,胃裡真有點空空如也,我點了點頭,他說,「我弄點點心給你吃,你吃飽了,心情就會好很多。」

  他勸人的方式還真特別,不過他泡了一壺好茶,又拿了罐餅乾來,我的心情真的逐漸好起來。餅乾盒太緊打不開,卓正要幫忙,我偏偏要逞能,隨手拿過他的瑞士軍刀,使勁一撬,只聽「嘭」一聲輕響,蓋子開了,手裡的刀卻失手滑挑過頸間,只覺微微一松,頸上的鏈子滑落,那只小金墜子「啪」一聲跌在了地上。我懊惱地蹲下去拾起,卓正問:「和我那個一樣精緻,是自小戴著的吧?」我說:「是爺爺留下來的,臨終前他已經說不出來話了,最後只是攥著這個,叫了我一聲『靜』。奶奶就將這墜子給我戴上了。不過這個和你那個不一樣,這個是密封的,打不開。」

  卓正突然「咦」了一聲,我也看到了,墜子摔壞了,露出透亮縫隙,裡面仿佛有東西。我想了一想,望著卓正,卓正明白我在考慮什麼,說:「不好吧,弄壞老人家留下來的紀念。」我說:「反正是壞了,要送去珠寶公司修理,不如瞧瞧裡面是什麼。」

  用刀尖輕輕一挑就開了,我們兩個怔在那裡。墜子裡面貼著一幀照片,照片裡的人靜靜地微笑著,因為年代久遠,相片已經微微泛黃,可是笑靨如花盛放,一雙澄若秋水的雙眸,仿佛能看到人心底裡去。我情不自禁地說:「真是美。」家裡有許多祖母的相片,總是雍容華貴。但是這一張舊相片中的女人,有一種叫人無法呼吸的明媚,仿佛六月陽光,粲然熱烈。她與祖母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靜靜地注視著這個過往中的女人,卓正輕輕地按在我肩上,讓我合上那墜子,說:「我們已經不能驚動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爺爺的生命裡,還有這樣一段過去,那些前塵漠漠,定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們吃完點心,因為通宵未眠,我累極了,腦子裡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父母的故事已經叫我精疲力竭,我實在不能再去想像又露出冰山一角的往事。我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一覺,等我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母親還沒有起來,我下樓去,客廳裡靜悄悄的,我一轉過頭,竟然看到了父親。他坐在沙發最深處,煙灰缸上的一支香煙已經大半化作了灰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他只是遠遠望著那支煙出神,眼裡神色淒苦而無望,仿佛那燃盡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史主任走進來,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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