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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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舊曆年,慕容夫人惦著素素產期將近,怕她獨自在外疏於照料,於是叫她搬回雙橋,就近照拂。慕容清嶧回家自然是蜻蜓點水,應個卯就走了。 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素素在庭院裡散步。剛剛走過花障,忽聽到熟悉的聲音,正是維儀,那聲調卻有幾分氣惱,「三哥就是糊塗,眼見著三嫂要生了,連家也不回。」那一個卻是錦瑞,「可不是,許長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欲窺聽,轉身便走,誰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卻是一陣抽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錦瑞與維儀連忙走出花障來看,見她痛得滿頭大汗,維儀先慌了手腳,「三嫂。」錦瑞說:「這樣子像是發作了,快,快去叫人。」一面說,一面上來攙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雖然鎮定,卻也在客廳裡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來,隔了一會子,又問:「老三還沒回來?」維儀說:「這會子定然已經快到了。」錦瑞倒還尋常,只是道:「母親你也太偏心了,當年我生小蕊,也沒見您這樣子。」慕容夫人道:「這孩子……唉……」正說話間一抬頭,見慕容清嶧回來了,只見他臉色蒼白,於是安慰說:「瞧那樣子還早,你別擔心。」話雖這樣說,慕容清嶧只是坐立不安,困獸樣地在那裡踱來踱去,不時向樓上張望。 入夜後下起雨來,過了午夜,雨勢越發大起來。只聽得窗外樹木枝葉簌簌作響,那風從窗隙間吹來,窗簾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只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回頭輕聲叫用人,「叫他們將壁爐生起來,手腳放輕些,別吵到素素。」又對錦瑞、維儀道,「你們兩個先睡去吧,這會子也落了心了。」維儀低聲笑道:「這時候叫人怎麼睡得著?總得等她們將孩子洗好了,抱出來咱們瞧瞧才睡得著。」 壁爐裡的火生起來,紅紅的火光映著一室皆溫。慕容夫人見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極沉,幾縷髮絲黏在臉上,額上還有細密的汗珠,雪白的臉孔上只見濃密黑睫如扇輕合。慕容夫人一抬頭,見慕容清嶧目不轉睛瞧著素素,不由得又輕輕歎了口氣。 護士小姐抱了孩子出來,維儀首先接過去,輕輕「呀」了一聲,說:「三哥你瞧,這孩子五官真是精緻,長大後定然是個大美人。」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爺爺已經打電話回來問過兩次了。」錦瑞「哧」地一笑,說:「父親終於做了爺爺,只怕高興得會提前趕回來呢。」又說,「老三,你是不是高興傻了,連話也不說一句?」維儀卻道:「我知道三哥,他為生了女兒在賭氣呢。」慕容夫人道:「女兒有什麼不好?明年再生個男孩子就是了。」又說,「咱們別在這裡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們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們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囑咐了護士幾句,這才回房去。孩子讓護士抱去了,屋子裡安靜下來,素素昏昏沉沉,只覺得有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極暖的,叫人貪戀。她以為是慕容夫人,蒙矓裡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嶧久久凝望著她,她的手還輕輕擱在他的掌中,柔軟微涼,只有此時,只有此刻,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她才不會避開他。她受了這樣的苦,不曾對他吐露過一句,不曾向他傾訴過一句,甚至,對著慕容夫人,也強如對他。 手伸得久了,漸漸發麻酸軟,他卻盼著天永遠不要亮,這樣的時刻,可以再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慕容灃公事冗雜,第三天才回到雙橋。慕容清嶧去書房裡見他,只見侍從在一旁研墨,慕容灃正擱下筆,見他進來,說:「你來得正好。」慕容清嶧見宣紙上,寫得四個字,輕輕念出聲來:「慕容靜言。」知道出自《詩經》中的「靜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氣了。這兩天大家都叫她囡囡,這個乳名看樣子是要長久叫下去了。」 慕容家族親朋眾多,慕容灃素來不喜大事鋪張,但此番高興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將彌月宴持辦得十分熱鬧風光。囡囡自然是由素素抱出來,讓親友們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嘖嘖讚歎,汪綺琳也在一旁笑吟吟地道:「真真一個小美人坯子。」又說,「只是長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遺傳她母親的美。」維儀道:「誰說不像了,你瞧這鼻樑高高的,多像三哥。」汪綺琳笑道:「瞧我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只見素素抬起眼來,兩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為何倒叫她無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奶奶可別往心裡去,你知道我是最不會說話的,一張嘴就說錯。」 宴會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嶧送完客人上樓來,先去嬰兒室看了孩子,再過來睡房裡。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著他,不怒不哀,卻叫他又生出那種徹骨的寒意來。這寒意最終挑起他本能的怒意,「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過不碰你,這輩子就不會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裡的水,平靜無波,許久,如常緩緩低下頭去,像似松了口氣。他心裡恨毒了她,她這樣對他,毀了他的一切。以後的半生,都會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絕望與殘酷。她輕易就將他逼到絕路上去,終究逼得他冷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別以為可以如意,將我當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來,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涼到人心裡去。她終於開了口,說:「你這樣疑心我?」 他知道她會錯了意,但她眼底泫然的淚光終於令得他有了決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氣到了,他寧可她恨他,好過她那樣淡定地望著他,仿佛目光透過他的身體,只是望著某個虛空。對他這樣視若無物,他寧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記住他也好——她這樣絕情殘忍,逼得他連心都死了,他已經是在無間地獄裡受著永世的煎熬。那麼就讓她徹底地恨他好了,能恨到記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了他,總勝於在她心裡沒有一絲一毫。他脫口就說:「不錯,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連同六年前那一個,焉知是不是我的兒子?」 她渾身顫抖,心裡最大的痛楚卻被他當成騙局。原來在他心裡,她已經如此不堪。隔壁隱約響起孩子的哭聲,原來她錯了,連最後一絲尊嚴他都這樣吝嗇不肯給予,他這樣惡毒,將她肆意踐踏,而後,還可以說出這樣冷血殘酷的話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她絕望地扭過頭去,不如不將她帶到這世上來,原來繈褓之中等待著她的就是恥辱。她被如此質疑,他竟然如此質疑她。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一聲聲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腸,眼淚奪眶而出,她輕輕地搖著頭,眼裡只剩了最後的絕望。那神氣令他心裡狠狠抽痛,不祥的預感湧上來,他撲上來抓她的手,她死命地掙著,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鹹的血滲入唇齒之間,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掙脫了一隻手,用力一揚,「啪」一聲重重扇在他臉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漸漸鬆開手,她猛然轉身向門外沖去。他追上來,她幾乎是跌下樓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絕望。她寧可死,寧可死也不要再活著,活著受這種屈辱與質疑,活著繼續面對他。他這樣對她,她寧可去死。 廊前停著送客歸來的汽車,司機剛剛下了車子,還沒有熄火。她一把推開司機上車去。她聽見他淒厲的最後一聲:「素素!」 她一腳踏下油門,車子直直沖出去,仿佛一隻輕忽的黑色蝴蝶,「轟」一聲撞在合圍粗的銀杏樹上。銀杏剛剛發了新葉,路燈暈黃的光線裡,紛紛揚揚的翠色扇子落下來,仿佛一場碧色森森的大雨。劇痛從四面八方席捲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只來得及露出最後一絲欣然的微笑。 漫漫的長夜,仿佛永遠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裡一盞燈,朦朧的光如流淚的眼,模糊刺痛。雜遝的腳步聲終於驚起最沉淪的驚痛,如同剛剛回過神來才發覺與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連同絕望一樣的痛苦,他只是直直盯著醫生的面容。醫生讓慕容清嶧的目光逼得不敢對視,慕容夫人緩緩地問:「到底怎麼樣,你們就實說吧。」 「顱內出血,我們——止不住血。」 慕容清嶧終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的眼裡只有血絲,纏繞如同魔魘一樣的絕望,看得醫生只覺背心裡生出寒意來。慕容夫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說:「好孩子,去看看她。」維儀終於忍不住,用手絹捂住嘴哭出聲來。慕容清嶧微微搖頭,過了片刻,卻發狂一樣甩開慕容夫人的手,踉蹌著推開病房的門。錦瑞見他差一點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讓他推了一個趔趄。 素素一隻手臂無力地垂在床邊,屋子裡靜得仿佛能聽見點滴藥水滴落的聲音。他捧起她的手來,鄭重地、緩慢地貼到自己臉上。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微微顫動的睫毛如同風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氣罩下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五臟六腑。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裡,連渾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寧可是他,是他要面臨死亡,也好過要他面對這樣的她。這樣殘酷,她這樣殘酷地以死反抗,她寧可死,也不願意再面對他了。心灰到了極致,只剩絕望。原來如此,原來她寧死也不願再要他。 這一認知令他幾乎失卻理智,他慢慢低下頭去,絕望而悲痛,「我求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著。我答應你從此可以離開我,我答應你,此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哪怕這一生一世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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