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三四


  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麼?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皂白地回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麼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一句過於露骨,慕容清嶧連忙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露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望著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潮起伏,極力地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復,終於移過目光,盯著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往後我都不管你的閑賬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震得筆架硯臺都微微一跳,「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裡去,父親為了公事心裡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著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著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著大摞的公文走過,遠遠聽著值班室裡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官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裡難得的晴夜,月光清涼如水,映著荷池裡瑟瑟的殘枝敗葉。她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擠擠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粉淩水浴月,燈光流離中水色天色,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溫泉水留住的動人秀色,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仿佛弱不禁風。過不了幾日,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吧。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這一輪月光,淒清地照著,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癡人,才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成一鉤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硬,冰冷地貼在骨肉上。

  用人新姐尋過來,說:「少奶奶,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裡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裡去吧。」

  冷與暖,日與夜,雨與晴,春與秋,對她而言,今後哪裡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簾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簷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開了,單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氣能融。開到荼花事了,這春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裡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唇上都沒有血色。新姐走過來打開衣帽間的門,說:「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

  絲質的睡衣垂在腳踝上,涼涼軟軟的,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著。衣帽間裡掛著一排的華衣,五色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繡,細密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她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說:「少奶奶平日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顏色,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

  紅顏如花,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流水,葬去天涯盡頭。

  坐了車子去雙橋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裡,見了她,遠遠伸出手來,「好孩子。」她低聲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針,說:「這是上次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

  胸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鑽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裡,那裡有人等著,叫她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

  她輕聲應:「是。」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得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又說,「你平日裡還是要化妝,氣色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豔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羡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麼餘地?

  慕容清嶧根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後兩點,還有好幾個鐘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色,素素只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只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於沉寂。他們上次見面還是舊曆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瘦削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裡吃完早餐。她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裡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她的腰,只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哢聲,配著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著,那笑容如蜜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彩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煙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露臺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她,可是,不過也只是做戲。他只是仰面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煙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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