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一三


  一樣樣上菜,那菜色果然精緻,侍者服務亦是極殷勤的。素素沒有心思,不過淺嘗輒止。中式的宴席是極費時間的,等最後一道湯上來,差不多已經兩個鐘頭。許長寧說:「回頭咱們打牌去吧。」牧蘭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天還有課。」許長寧說:「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車子,咱們三個人就坐滿了,三公子,麻煩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方便的。」牧蘭也道:「我和素素一塊兒搭車回去好了。」許長寧卻說:「已經這樣晚了,路又遠,你們兩個女孩子,總歸叫人不放心。不過是麻煩三公子一趟罷了。」說完站起來牽了牧蘭的手,回頭招呼許長宣,「我們走吧。」許長宣卻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包廂裡頓時只剩了他們二人,她默默地站起來,手心裡發了汗,只覺得膩膩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著頭跟著他走出來,直到了車上,他才問:「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搖一搖頭。她今天是匆忙出來的,穿著一件白底丁香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襯出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格外楚楚可憐。她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越發覺得窘迫,只得緩緩低下頭去。只聽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孩子脾氣,還為我的唐突生氣呢?」停了一停,又說,「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吧。」她聽他這樣說,只是低著頭。路並不好走,車子微微顛簸,他卻伸手過來,說:「送你的。」

  是只小小錦盒,她不肯接,他打開來讓她看。原來是一對手鐲,綠瑩瑩如兩泓碧水。她雖不識得所謂「玻璃翠」,但看那樣子寶氣流光,於是搖了搖頭,「這樣貴重的東西,恕我不能收。」他倒也不勉強,只問她:「那麼這個禮拜,再去騎馬?」

  她只是搖頭。車子裡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已經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輕輕籲了口氣,下車後仍是很客氣地道了謝。慕容清嶧見她進了院門,方才叫司機:「開車吧。」

  雷少功只見他將錦盒上的緞帶系上,又解開,過了片刻,又重新系上,如是再三,心裡詫異,於是問:「三公子,回雙橋?」

  慕容清嶧道:「回雙橋去,母親面前總要應個卯才好。」

  官邸裡倒是極熱鬧,慕容夫人請了幾位女客來吃飯,宴席剛散,一眾女客都聚在西廊外側的客廳裡喝茶,聽昆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嶧見都是女客,於是在門外略停了一停。錦瑞一抬頭看見了他,叫:「老三,怎麼不進來?」他便走進去,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笑著說:「今天回來得倒早,怎麼連衣服都沒換?」

  他答:「一回來就過來了。」只見慕容夫人目不轉睛望著臺上,他乘機道,「我去換衣服。」於是走出來上樓去。等換了西服下來,見西客廳裡依舊是笑語喧嘩,便從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頭去,吩咐要車。侍從室不防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去,雷少功問:「是去端山嗎?」他沉著臉說:「囉唆!」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氣,於是不再多問,叫人又開了車出來。等上了車,才聽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將任小姐帶到端山來見我。」雷少功聽了這一句,口裡應著「是」,心裡卻很為難,不過素知這位三公子的脾氣,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從,跟在身邊久了,到底是半友的身份。慕容清嶧見他的樣子,終究是繃不住臉,笑著說:「沒出息,上次叫你去約葉芳菲,也沒見你為難成這樣子。」雷少功聽他這樣說,知道事情已經算撂下了,於是也笑容可掬地答:「葉小姐雖然是大明星,可是聽說三公子請她吃飯,答應得不知有多痛快。可是這任小姐……」

  一面說,一面留神慕容清嶧的臉色,果然他心裡像是有事,只是怔忡不寧的樣子,過了片刻,倒歎了口氣。雷少功聽他聲氣不悅,不敢作聲。見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於是退出來回侍從室的值班室裡去。

  晚上公事清閒,值班室裡的兩個同事正泡了一壺鐵觀音,坐在那裡聊天。見他進來,問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少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一位侍從就笑起來,「咱們三公子,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侍從室的規定很嚴格,雖然都是同事,但也只說了這一句,就連忙一笑帶過,講旁的事情去了。雷少功坐下來喝茶,心裡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點脾氣——只願三公子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明日遇見了旁人,自然就撂開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少功輪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學回國來,一幫朋友在鳳凰閣接風洗塵。年輕人經年不見,自然很是熱鬧,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鐘。剛剛一到家,就接到侍從室的電話,便連忙趕回端山去。遠遠看見當班的侍從站在雨廊下,而屋裡已靜悄悄的,於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只見地上一隻花瓶摔得粉碎,瓶裡原本插著的一捧紅衣金鉤狼藉地落在地上,橫一枝豎一枝,襯著那藏青色的地毯,倒似錦上添花。他小心地繞開七零八落的折枝菊花,走到房間裡去,只見慕容清嶧半躺在紫檀榻上,手裡拿著一本英文雜誌,可是眼睛卻望在屏風上。他叫了一聲:「三公子。」他「嗯」了一聲,問:「今天你不是休假嗎?」

  雷少功看這光景,倒猜到了幾分。知道他脾氣已經發完了,於是笑著道:「左右在家裡也是悶著,就過來了。」又說,「何苦拿東西出氣,我老早看上那只雍正黃釉纏枝蓮花瓶,一直沒敢向你開口,不承想你今天就摔了。」他一臉惋惜的樣子。慕容清嶧知道他是故意說些不相干的事情,手裡翻著那雜誌,就說:「少在這裡拐彎抹角的,有什麼話就說。」

  雷少功應了一聲:「是。」想了一想,說,「三公子,要不這個禮拜打獵去,約霍宗其和康敏成一起。」慕容清嶧放下手中的雜誌,欠身起來,說:「叫你不用拐彎抹角,怎麼還是囉唆?」雷少功這才道:「那任小姐雖然美,到底不過是個女人,三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清嶧問:「誰又多嘴告訴你了?」雷少功道:「三公子這樣發脾氣,他們自然不敢隱瞞。」慕容清嶧道:「少在這裡跟我打官腔。」到底心裡還是不痛快,停了一停,才說,「我原以為,她說有男朋友只是一句托詞。」

  雷少功看他臉上竟有幾分失落的神色,心裡倒是一驚。只見他左眼下的劃傷,傷痕已只剩了淡淡的一線,卻想起那日荷花池畔的情形來,連忙亂以他語:「晚上約馮小姐跳舞吧,我去打電話?」慕容清嶧卻哼了一聲。雷少功怕弄出什麼事情來,慕容灃教子是極嚴厲的,傳到他耳中,難免是一場禍端。只說打電話,他走出來問侍從:「今天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兼著侍從室副主任的職位,下屬們自然不會隱瞞,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下午五點多鐘,三公子去凡明回來,車子在碼頭等輪渡,正巧看見任小姐和朋友在河邊。」他又問了幾句,心裡有了數,想著總歸是沒有到手,才這樣不甘心罷了。一抬頭看見慕容清嶧走出來,連忙迎上去,問:「三公子,去哪裡?」

  慕容清嶧將臉一揚,說:「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裡,你去。」他聽了這一句話,心裡明白,可是知道不好勸,到底年輕,又不曾遇上過阻逆,才養成了這樣的性子。雷少功沉默了半晌才說:「萬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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