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我跳下床,跑到窗前去。果然是父親回來了,我看著他從車上下來,我跑出房間去,在樓梯口等著。果不然,父親上樓來了,我聞到他身上有酒氣,我看到他臉紅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過酒。他看到我,只淡淡地問:「這麼晚了不睡覺,杵在這裡做什麼?」

  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說:「我可以和您談一談嗎?」他皺著眉,「鞋也不穿,像什麼樣子?!去把鞋穿上!」

  這就是姑姑口裡疼我的父親嗎?她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了!我的強脾氣又上來了,我說:「我就是這個樣子!」父親說:「三更半夜你等著我回來跟我頂嘴?你又想討打?」

  我哆嗦了一下,想起那天他惡狠狠的樣子,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想起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打死你!」我冷冷地說:「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他的話,「反正我是個下流坯子!」

  他氣得發抖,「好!好!那天你沒有氣死我,你還不甘心!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東西?!我怎麼當年沒有掐死你清淨?!」

  我幽幽地說:「我不是你生的。」

  [四]

  他呆住了,有那麼幾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樣昏過去,可是我極快地鼓起勇氣來,等著他發作。我聽著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等著他一掌打上來,可是竟然沒有。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看著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他的聲音竟然是無力的,「素素叫你回來的,是不是?她叫你回來質問我,叫你回來報復我,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這樣靜的深夜裡,聽著父親這樣陰沉沉的聲音,我害怕極了。父親的臉通紅,他的眼裡也佈滿了血絲,他瞪著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

  我驚恐地看著他,他卻痛楚地轉過臉去,「我那樣對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可是為什麼……素素!你不知道!」

  我想父親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從上來把他弄回房間去。我叫了一聲:「父親!」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說:「囡囡,我打你,打得那樣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親一樣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父親,我並不恨你。」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親一樣!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樣!我一直親眼看到你好好地睡著才安心。你不知道,當年你母親有多狠心……她開了車就沖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極了我——所以她就這樣報復我——她用死來報復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聽呆了,父親的醉語絮絮地講述著當年的情形。我逐漸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父親的語氣完全是絕望的,「你那麼小……你在屋裡哭……她都沒有回頭……她開了車就沖出去……她不會開車啊……她存心是尋死……她死給我看!她用死來證明她的恨……」父親絕望地看著我,「你在屋裡哭得那麼大聲,她都沒有回頭……她不要我,連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團,我看著父親,在這一刻他是多麼地無助和軟弱。我威風凜凜、睥睨天下的父親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絕望……我難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沒有。我不想再聽了!我不想再聽父親那悲哀的聲音了。我大聲地叫著侍從官,他們很快來了。我說:「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間。」

  父親順從地由他們攙走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裡,半天沒有動彈。走廊裡的吊燈開著,燈光經過水晶的折射照下來,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覺得臉上癢癢的,有冰涼的東西在蠕動著,我伸手去拭,才發現原來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父親打電話回來,「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裡吃飯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個頭,不要弄得蓬頭垢面的。」我心下大奇,父親從來沒有在衣飾方面叮囑過我什麼,奶奶不在了之後,我的服飾由侍從室請了專人一手包辦,偶爾陪父親出席外交場合也沒有聽他這樣交代過。父親怎麼如此看重這個在霍伯伯家裡的便宴?

  父親把電話掛上了,我卻是滿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裡的那個飯局是個什麼樣的鴻門宴?

  一面心裡七上八下地亂想著,一面叫阿珠替我開衣帽間的門。父親既然如此鄭重地叮囑過我,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我老老實實地選了一件杏黃緞金銀絲挑繡海棠的短旗袍,又請了豐姨來替我梳頭,淡淡地化了妝,照了鏡子一看,只覺得老氣橫秋的。可是父親那一輩的人最欣賞這種造型,真沒辦法。

  不到六點鐘侍從室派了車子來接,說是父親還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過一會兒就到。我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有乖乖先上車。好在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學長,從小認識的,到了霍家之後,和他在一起還不太悶。

  父親快八點鐘了才到,他一到就正式開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風,俗語說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讀書。霍家幾十年從未曾失勢,架子是十足十,在他們家裡,道地的蘇州菜都吃得到,連挑剔的父親都頗為滿意,我更是美美地享受了一頓心儀的菜品。

  吃過了飯,父親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為他竟然提議說:「囡囡,拉段曲子我們聽吧。」我呆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我沒帶琴來。」霍伯伯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家有一把梵阿鈴。明友,你叫他們拿來給囡囡瞧瞧,要是能用的話,咱們聽囡囡拉一段。」

  看樣子勢成騎虎了,我硬著頭皮接過霍明友取來的琴,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裡,霍家的東西,果然件件都是傳世珍品。我試了試音,鬼使神差一般,竟然拉出《吉賽爾》的一個旋律,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是不聽《吉賽爾》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家裡是嚴禁這個樂曲的。記得有一次陪父親去聽音樂會,到了最後樂團即興加奏了一段《吉賽爾》的選段,父親當時就變了臉色,只說頭痛,在侍從的簇擁下匆匆退席,令在場的眾多新聞記者第二天大大地捕風捉影了一番,猜測父親的身體狀態云云。

  我望過去時,父親的臉色果然已經變了,可是他很快便若無其事了,甚至還對我笑了笑,說:「這曲子好,就拉這個吧。」

  我在詫異之下唯有遵命,雖然因為疏於練習,開頭一段拉得生硬無比,可是越到後面,越是流暢起來——再說在場的又沒有行家,我大大方方地拉了兩段,大家都一樣拍手叫好。父親卻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語了一句,雷伯伯就走開了。我心裡覺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總預感有事要發生。

  晚宴後頭接著是一個小型的酒會,父親和一群伯伯談事情去了,我一個人溜到了霍家的蘭花房裡。霍家的蘭花房除了比雙橋官邸的蘭花房稍稍遜色之外,在烏池實在可以稱得上屈指可數。我記得他們這裡有一盆「天麗」,比雙橋官邸的那幾盆都要好。現在正是墨蘭的花季,說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蘭花房裡有暈黃的燈光,真掃興,說不定又會遇上幾個附庸風雅的伯伯正在這裡「對花品茗」。轉過扶桑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麗」前,有個人楚楚而立,似在賞花。她聽到腳步聲,驀然轉過身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裡。

  白衣勝雪,人幽如蘭。

  她只是站在那裡,那種入骨入髓的美麗,卻幾乎令我無法正視。在她的身後,全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名貴的蘭花,可是她在眾蘭的環繞中,更加美得璀璨奪目。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人。縱然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過痕跡,但當她終於對著我淺淺而笑時,浮上我心際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的聲音也非常婉轉輕盈,只是有些許怯意似的,「你是囡囡?」

  我喃喃地問:「你是誰?」

  她低低地答:「我叫任縈縈。」

  任縈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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