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我叫起來:「不行!那個范司令說不定見過我,而且,他一定認識你。假若他知道我是偷偷跑出來的,一定會將我們兩個押解回去。」穆釋揚道:「他認識我沒多大關係,至於你,他一定只跟你打過一兩次照面,咱們去找他,他不一定能認出你來。趁現在侍從室還沒弄得舉世皆知,我們速戰速決。」

  這樣老等下去確實也不是辦法,我同意了。我們剛剛踏上臺階,就遇上一位年輕軍官和我們擦肩而過,穆釋揚一眼看到他的肩章,脫口叫了一聲:「卓正。」那人果然回過頭來,疑惑地望著我們兩個。我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太熟悉的眼睛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目光不同,雖然年齡不同,可是它們是一樣的。穆釋揚也呆了一下,不過他反應極快地就問:「請問你是卓正?」那人揚了揚眉。天哪!連這個表示疑惑的小動作也和父親一模一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聽到他說:「我是。」穆釋揚又取出了他的工作證,「我們想和你談談。」

  他瞥了那工作證一眼,說:「是有什麼公幹嗎?」穆釋揚卻仿佛開始狐疑起來,說:「卓先生,我覺得你很面善,我們以前見過嗎?」卓正笑起來,「很多人都說過我面善,我想我是長著一張大眾臉。」

  大眾臉?不!根本不是!父親的照片遍地都是,大家當然覺得你眼熟。穆釋揚搖搖頭,「不對!我一定見過你。」我想阻止他想下去,可是我找不著詞來打斷他。我的腦子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卓正卻也在打量著我,他的神情也有些驚疑,他問我:「小姐,貴姓?」

  我胡亂地答:「我姓穆。」穆釋揚在微笑,我瞪了他一眼,就讓他占點小便宜好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卓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問:「兩位有何公幹?」穆釋揚望著我。我張口結舌,不知要說什麼。

  最後,我問:「卓先生,你……你父母是做什麼的?」穆釋揚與卓正兩個人都詫異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像個查戶籍的。可是……我該怎麼措辭?卓正雖然不解,但仍舊回答我說:「我是個孤兒,養母是小學教員。」

  孤兒?我被弄糊塗了,「你是本姓卓嗎?」他說:「那是我養母的姓氏。」我看著他肖似父親的面龐,突然怯懦起來。我說:「謝謝你。」又對穆釋揚說,「我們走吧。」

  我的轉變令穆釋揚莫明其妙,我想他一定又在心裡罵我是小怪物了。卓正也莫明其妙,他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來公幹的。他問穆釋揚:「你還有什麼事嗎?」穆釋揚仍在專注地想什麼,聽見他問,脫口就答:「是。」倒退了一步,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臉色一下子像見了鬼似的,他大約被自己嚇著了,他迷惑地看著卓正,卓正也在迷惑地看著他。我趕緊拉他,「我們走吧。」

  我拖著他很快告辭而去,一直到上了車,他還在大惑不解,「真奇怪!我是怎麼了?活見鬼!這兒又不是辦公廳,他又不是先生……」他突然一下子跳起來,「天!」他瞠目看我,我也看著他。

  他的臉色鐵青!他終於想出卓正為什麼面熟了!我想他想到了!果然,他喃喃自語:「怪不得……怪不得我一見他就心跳加速,他一皺眉我就心虛,他一發問我就……」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我竟然……」說實話,剛剛看到卓正皺眉的樣子,我也心裡怦怦跳。他一板起臉來,酷似父親。

  他問我:「這就是你說的長得很……好看?」

  我點了點頭。他長籲了口氣,說:「上了你的惡當!」馬上,他就想到了,「你來找他做什麼?」他實在是太聰明了,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臉色大變,「他……他……」

  我認識了他十七年,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張口結舌。他在我們家世交中是出了名的有風度、有見識,號稱什麼「烏池四公子」之首,他們家也是出了名的有氣質,自恃為世家,講究「泰山崩於前不色變」,可這會兒他竟然呆成了這樣。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說:「囡囡,你這次真的會害死我的。」牽涉到我家的私事中是極度不智的,尤其是這樣一件私事。他顯然是想起了我父親,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分辯說:「我要一個人來找他,你偏要跟著我。」

  他不說話,我想他是在生氣。我有些害怕,說:「對不起。」他甩了一下頭,已經和平時一樣不慌不忙了。他摸了摸我的頭髮,說:「算了,反正已經來了。我們要商量一下,瞞天過海。」

  [三]

  我們連夜開車趕回烏池去,在天亮時分才趕到。一上了專用公路,我就害怕起來。他安慰我:「我們商量好了的,對不對?只要我們異口同聲,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去做過什麼。」我點了點頭,極力調勻呼吸。車子已轉過了拐彎,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第一重院牆上的照明燈光。駛過崗哨,立刻就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宅了。現在家裡還這樣開著所有的燈,無疑是出了大事了,我知道,這件大事就是我一夜未歸。

  我快要哭了。穆釋揚拍了拍我的背,低聲說:「別怕,我們背水一戰。」我努力挺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氣。車子終於駛到了宅前停下,梁主任親自打開車門,一看見我就籲了口氣,「大小姐。」

  我點了點頭,下車和穆釋揚一起走進客廳。我吃力地咽了一口口水。父親負手站在客廳裡,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雷伯伯站在他身後,還有史主任、游秘書、穆爺爺、何伯伯……他們都緊緊盯著我們兩個人,尤其是父親,他的目光簡直像刀子一樣,仿佛要在我身上剮幾個透明的窟窿。我聽到穆釋揚低低地叫了一聲:「先生。」父親狠狠地瞪著他,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那樣兇狠過,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暴起了,從燈光下看上去真是可怕。他咬牙切齒,說:「好!你們兩個好!」他盯著穆釋揚,就好像要用目光殺死他,「你真是能幹啊!」

  我打了個寒噤,父親的聲音終於像炸雷一樣響起來:「囡囡!跟我上來!」

  我驚惶地想找個援軍。可是雷伯伯不敢幫我,因為穆釋揚是他的外甥。何伯伯剛剛叫了一聲「先生」,父親就狠狠地瞪住了他,他也不敢說什麼了。父親轉身上樓,我只好磨磨蹭蹭地跟上去。我偷偷地看穆釋揚,他向我使眼色,鼓勵我。

  父親進了書房,我只好慢吞吞跟進去。父親問:「你自己說,你跑到哪裡去了?」

  「好了,父女倆說話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呢?程醫生說你血壓高,叫你少生氣呢。」軟軟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驀地回過頭去,是她!她還是穿著旗袍,暗藍色起花料子,領口上別了一枚藍幽幽的寶石別針。她款款生姿地走過來,還是那樣的笑臉,「大小姐可回來了。」

  我扭回頭,父親的臉色更不好了,「怎麼不敲門就進來?不懂規矩!」

  她有些悻悻的,又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囡囡,街上好玩嗎?怎麼玩得忘了回家,和一個男人在外頭過了一夜,嘖嘖……」

  這一下子真是落井下石,火上澆油。父親的目光刀一樣剮過來,看得我心裡直發寒。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臉冷冷地對她說:「你出去,我的女兒不用你過問。」這下子她面子上下不來了,尤其是我也在場,她更是惱羞成怒,嗓門尖得刺耳,「慕容清嶧,我不吃你這一套!你也別擺出這架子來唬我!好心好意來關心一下你的寶貝女兒,你狗咬呂洞賓……」

  這下子父親火了,可是他反倒笑了,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我知道,這是他生氣到了極點的徵兆,只要他一發作,那准是一場雷霆萬鈞的暴怒。果不然,他一生氣,連蘇白都說出來了,「十三點!拎弗清的事體勿要把人當阿木林!」

  「我怎麼拎不清了?」她嘴裡硬得很,卻不敢正視父親了,「你說!」

  父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麼。她的膽子大了,瞥了我一眼,冷嘲熱諷地說:「那是,我處處比不上人家,沒有人家漂亮,沒有人家會使手段,沒有人家會勾引人,可是我到底沒替你養出個野種來……」

  她的話沒有說完,父親已經一巴掌打了上去,直打得她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她被打怔住了,半天才哭了出來。父親氣得渾身發抖,「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以後如果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我就剝了你的皮,再剝了你那個網球教練的皮。」

  她嚇得渾身發抖,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分辯。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麼兇狠過,我想他真的會說到做到的,我在心裡打了一個寒噤,剛剛她說……我的母親……不!不是那個樣子!一定還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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