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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易連怡遣的人也到了,當下兩人住口不言。廚房倒是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口味,除了送來一個極大的紫蟹銀魚火鍋,另外還有幾樣清淡時蔬。尤其有一樣涼拌寸金瓜,素來為易連愷所愛。存金瓜其實就是洞子裡培出來的小黃瓜,用地窖圍了火坑,慢慢養出來瓜苗,舊曆年前後結出小黃瓜,不過一兩寸長短,細如人參,歲初天寒之時價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廚房裡的人佈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連愷見秦桑坐在那裡怔怔地出神,便說道:「先吃飯吧,天塌下來,也吃了飯再說。」

  秦桑見他這樣灑脫,於是也暫時拋開一切愁緒,坐下來先替他舀了一碗湯。兩個人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只是易連愷傷後忌口甚多,自然沒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麼,隔著火鍋蒸騰的白色水汽,兩個人扶筷相望。過了片刻,還是易連愷先開口,說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秦桑恍惚間似乎在出神,聽到他這句話,倒像是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問:「你答應我的什麼事?」

  易連愷卻笑了笑,並沒有答話。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說道:「往日見著這個,倒不覺得稀罕。小時候家裡還有好些莊子,都培著洞子貨。還記得年年下大雪的時候,莊子上派人往家裡送年貨。像這種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擱在漆盒子裡送到家裡來,唯恐路上凍傷了。一樣寸金瓜,一樣黃芽菜,每年過年的時候,總不缺這兩樣。這幾年用了新式的鍋爐,不再燒炕了,這種洞子貨也出得少了。」

  秦桑見他此時倒娓娓講起這些閒話了,不由得微微詫異,可是這種離愁別緒的時候,如果不講這些閒話,可又有什麼旁的話來說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說道:「等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南邊的黃瓜都有得賣了。」因為符州有鐵路和水路通向鑒州,而鑒州地處東南,比符遠的氣候更加溫暖濕潤,所以有些時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鑒州運到符州來的。

  易連愷扶著牙筷,說道:「說不定事情辦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來了,你也別太擔心。」

  電燈下本來照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透著那蒸起來的熱氣,秦桑倒覺得他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說著安慰的話,但心裡那塊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來。

  如此草草地吃過了飯,本來天光就短,還沒有一會兒天色就黑下來,過了片刻,卻聽見細微的敲窗之聲,原來是下雨了。他們這間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種了有梧桐與芭蕉,最宜於聽雨。不過這時候梧桐樹自然還沒有長葉子,而芭蕉去年的枯葉,也早就被剪盡了。所以雨點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沒一會兒,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裡的電燈雖然只管亮著,但是暈黃的燈光,伴著窗外不遠處,樹木被風雨聲吹吹動的聲音,到仿佛古廟孤燈一般,聽在耳中,別有另一種淒涼之意。

  秦桑倒想起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這樣一人冷雨瀟瀟的晚上。那時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謂的文明家庭,雖然婚禮還是依了舊俗,不過她與易連愷在結婚之前,卻是見過幾次的。不過每次見面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在一塊兒。時代的風氣是舉行婚禮之前的未婚夫妻見面,那是一定要帶上各自的朋友。一來是未免尷尬,二來是雖然西方的風氣盛行,世代簪纓的大戶人家,卻還是多少帶著點守舊的做派,不作興千斤小姐獨自出門。所以每次和易連愷在一起,都是花團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爾上大菜館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場。

  所以直到婚禮之後,秦桑才是第一次獨自見到易連愷。那時候除了新嫁娘的嬌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惶恐和茫然。將來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她是委實沒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給旁的人,縱然不至於舉案齊眉,可是她也不會覺得這樣的不踏實。易家雖然是新興的人家,可是這樣動亂的年代裡,又是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嫁到這樣的人家裡來,當時心裡盡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雖然禮節繁複,可是辦婚事的人家,自然極是熱鬧,而且這一熱鬧,一直到了半夜時分還沒有安靜下來。那個時候秦桑心裡,總覺得七上八下的。雖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裡,而娘家帶來的幾個女僕,也將湧到洞房裡來圍觀的女客們,敷衍得極好,可是到了半夜時分,前面戲臺上唱的戲,隔得老遠老遠的一聲半聲,傳到後面來,倒想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園看戲。明園的戲臺子還是搭在水上,隔著半個明湖,那鑼鼓喧天和戲子婉轉的歌喉,就像隔著一層輕紗似的,又飄渺又清冷,再熱鬧的戲文聽在耳朵裡,都覺得有一層疏離之意。

  她坐在那裡,聽著前面飄渺的歌聲,一句半句斷斷續續傳來,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腳踏空了,總沒個著落之處。一直到了夜深人靜時分,風雨之聲漸起,可是前頭的歡聲笑語,愈發的明顯。那個時候她在想些什麼呢?大抵是什麼都沒有去想,只是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她還記得那天聽到前面唱的是全本的《花田錯》,明明是出頂有趣的滑稽戲,唱念做打極是熱鬧,可是因為遠,那鑼鼓的聲音咚咚、鏘鏘鏘、咚咚、鏘鏘鏘……聽在耳朵裡,卻像是雨聲一般無限淒涼。

  雨越下越大,新房裡雖然用著電燈,可是照著老派的規矩,還是點了一對龍鳳紅燭。酩酊大醉的易連愷被人抬進來的時候,她大約在心裡松了一口氣吧。畢竟兩個人還算是陌生人,這樣的情形下見面,總比清醒的時候好。那時候她就覺得,人生清醒著,還不如醉過去呢。

  易連愷跟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到上房去給易繼培請安,然後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裡,屋子裡正巧沒有客人,廚房送了早飯來。她拿起勺子來隨意吃了一勺粥,忽然聽到易連愷說:「妹妹,昨天我都醉糊塗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那時候她在想什麼呢?只記得自己略有些慌亂地放下了勺子,連耳朵邊都燒得通紅,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爛醉如泥,將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禮。他這句話,也大抵是賠禮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聽來,卻覺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實她根本是不願跟這個人過一輩的,直到結婚進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般的不情願。那天她回答了什麼呢,或許什麼話也沒有說。畢竟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縱然不說話也是正常的,他也只會當她是害羞而已。不過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後一次。她知道過去舊人家做親,丈夫常常對妻子稱作「妹妹」,雖然是昵稱,亦是相敬相親的意思。但是從那以後,他就不再這樣叫她了,哪怕情濃似火的時候,他也頂多喚一聲「小桑。」可是後來兩人嫌隙漸生,卻再也沒有那般心平氣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來,或許是同樣的風雨之夜,讓她生了這樣的感觸。或許是如今家變,兩個人離別在即。也或許是這半年來,動盪不安,讓她終究覺出了自己的軟弱。

  她還記得當初那個晚上,自己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看著紅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洞房裡本來佈置得很是富麗堂皇,可是她一個人坐在那裡,聽著冷雨敲窗,風吹起樹木的沙沙之聲。而身後的床上,易連愷和衣而臥,酒醉正酣。在此半載之前,她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竟然是這樣一個情形。就是那個時候她覺得這一生都完了吧,伴著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這樣的境地。

  不過今天晚上雖然仍舊是風雨之夜,卻又是另一層心境與淒涼了。易連愷似乎也沒有睡著,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她:「你還沒有睡?」

  秦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願意講話。易連愷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來,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涼的緞子被,隔著他手心的溫度,倒像是溫存了許多似的。秦桑本來不易入睡,可是在這樣的淒苦之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倒莫名覺得幾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覺終於朦朧睡去。

  這一覺睡到了東方發白,窗櫺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過來,一時間倒有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閉著雙眼養了會兒神。重新睜開眼睛來,才想起是在老宅子裡。易連愷倒是先醒了。秦桑見他坐在床邊,不由得問:「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易連愷卻說道:「我有樣東西給你。」他原本闔在手心裡,此時攤開了手掌給她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銀勺,雖然銀質已經發黑,可是雕工甚美。這樣的勺子秦桑曾經見過,知道並不像別的銀器都是成套的東西,原是大戶人家給小孩子餵飯用的。只是他手中這一隻,格外精巧。雖然是舊物,不過細節繁複,勺身為芭蕉葉的形態,勺柄刻成竹葉竹節的樣式,雕鏤甚美,形態雅致,最後的柄端還是小小的如意雲頭。秦桑雖然年輕,不過見識還算有的,知道這樣的東西一般的人家裡也罕有,料必是那位未曾謀面的薄命婆母,從雲家帶去的嫁妝。

  果然易連愷說道:「這個是小時候地東西,我娘死了之後,也沒留下什麼。一對鐲子當初下聘的時候給了你。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來作個紀念的。小時候不懂事,隨手擱在花瓶裡,結果橫在裡頭,怎麼也倒不出來了。時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來,搖了搖,原來它還在花瓶裡頭,可巧搖松了,一下子就倒出來了,只是都黑了。」

  他們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來放著一對聯珠瓶,現在其中有一隻傾倒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心血來潮,突然想起來這花瓶中曾藏著一隻銀勺,一搖竟然也就倒出來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說這樣的話,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沒來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麼我先替你收起來吧,回頭洗刷洗刷,早年間的銀子成色都好,說不定一洗這顏色就好了。」

  易連愷也不多說什麼,聽她如此回答,也只點了點頭。此時外間的女僕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便敲門進來,侍候洗漱。沒一會兒易連怡就遣人來請。

  易家的規矩,早上起來是有蓮子茶地,易連愷那碗紅棗蓮子茶方才吃了兩口,聽見傭人說大爺有請,便慢條斯理地擱下勺子,說道:「急什麼,大帥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從來是點卯,就這個時辰,也不到應卯的時候啊。」

  家裡的傭人都知道這位三爺的脾氣不怎麼好,所以也只是賠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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