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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秦桑見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著一個鐵架子,上頭攤開著一本西洋書,想必這個讀書的架子,亦是特製,因為他不需要費什麼勁,就可以輕輕鬆松地翻頁。

  秦桑按照西洋的理解,遠遠就鞠了一躬,叫了聲:「大哥。」

  易連怡抬起頭來,秦桑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大哥與易連慎,易連愷都長得並不太像。

  他雖然比易連慎、易連愷都要年長好幾歲,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間頗為恬淡,似乎是一介讀書人,根本沒有將門之子的那股英氣。

  秦桑知道他從胸腑之下就知覺盡失,唯有雙手還能動彈,所以也正是這個原因,這位都督家的大少爺,也就成天讀書解悶,並不問軍務。

  易連怡看到她並沒有驚異之色,只是說道:「三弟妹來了?」便命女僕看座倒茶,不慍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僕奉上茶水,才說道:「今天來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這裡,等一等大嫂。」

  易連怡微微一笑,說道:「她做功課頗有一會兒,要煩你就等了。」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說著話,女僕推出去後,秦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說道:「大哥,蘭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連怡神色並不驚慌,反倒十分從容,「不然你不會這麼晚來見我。」

  「現在他受了重傷,在醫院裡。」秦桑心裡十分複雜,「唯今之計,還望大哥出來做主。姚師長是李帥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帥之命是從,只怕李帥回趁這機會,做些不利於易家的事情。」

  易連怡說道:「我一個廢人,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出來號令三軍?余伯啟雖然是符州駐防司令,可是並不足以為慮,不過姚敬仁這個人,心思奸猾,未必不會趁機興風作浪。現在事情緊急,不如來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看著他,他說道:「咱們派人去請大夫,就說大帥醒過來了,能說話了。另外再派人去請余司令,說大帥要見他。」

  秦桑本來就冰雪聰明,一點就透,此刻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她道:「若是姚師長不上當呢?」

  「他上不上當都是上當。」易連怡臉色恬淡,「姚敬仁轄下只得一個師,其中兩個團都是父帥的嫡系,他彈壓不住。如果他不上當,這裡放出消息說父帥已經能夠說話,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他真的來了,我自然有辦法扣下他,當做人質。李重年並不是傻子,他進不了符遠城,只能在外頭乾著急。如果他敢令大軍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前他可以拿三弟當幌子號稱聯軍,現在再動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秦桑微微籲了一口氣,只說:「一切但憑大哥做主。」

  她並沒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來去了醫院。

  那衛隊長佈置得警戒如同鐵桶一般,將醫院圍了個嚴嚴實實。

  傳出去的風聲,卻是易家三少奶奶動了胎氣,所以易家三少爺連夜陪著她住進了醫院。還命人去請城中最有名的產科大夫,想必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確實覺得十分不舒服,本來頂風冒雪走了一圈,就已經十分吃力。回到醫院之後,疲意頓生。

  而易連愷終於結束了手術,被從手術室裡推了出來。他那一槍極為兇險,若是再偏得兩寸,便要射到心臟裡去了。

  跟著去的衛士好幾個都負了傷,最嚴重的確實潘健遲,子彈從他後背穿出去,幸好沒有打到心臟,亦是動了手術。

  秦桑這才聽見說潘健遲也負了傷,衛士們都說,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爺一命,本來那子彈是射公子爺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將公子爺推了一把,子彈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槍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時已經筋疲力盡,朱媽又再三勸說她,那衛隊長早就命醫院騰出一間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過去了。

  她睡得並不踏實,夢見易連愷滿臉是血,胸前一個大洞,鮮血汩汩地直往外淌著,又駭人又可怖。

  他卻對著她直笑,說道:「這可如了你的意……」

  她心中難過,一回頭又看見酈望平,亦是渾身血污,一言不發就撲到在地,她伸出手去,兩個人竟然已經氣息全無。她一急就哭起來,眼淚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連愷,還是在哭酈望平。

  正在傷心大慟的時候,卻有人推著她,連聲喚:「小姐!小姐!」

  她慢慢睜開眼,卻原來是朱媽,朱媽說:「小姐,公子爺來看你了。」

  易連愷麻藥剛剛過去,人還躺在床上,意識都不怎麼清醒似的,半睜半閉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似乎連眼睛都不會眨了。

  他胸前還縛著紗布,雖無多少血跡,可是人是虛弱到了極點,胸口微微起伏著,似乎連呼吸都還吃力,不過看著她從床上坐起來,他嘴角慢慢地向上彎,似乎是想笑,可是笑這樣的動作在一個重傷的人,亦是十分困難的。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能讓她看出來,那是個笑意。

  她心裡一酸,想到剛剛夢裡的情形,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下來,說道:「你還笑,好好的一個人出去,現在這個樣子……」

  易連愷沒有力氣說話,過了片刻就十分疲憊地閉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了。

  他的床就被推倒秦桑的床邊,秦桑見他手上肌膚枯黃,沒有半點血色,於是握著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經流盡了一樣。

  她握著他的手,沒過一會兒工夫,終於也睡著了。

  等秦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蓋著被子睡得很暖和,聽到屋子裡有人走動,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

  滿眼觸目的白,倒讓她一怔,這才想起來是在醫院裡。而剛剛有人踮著腳尖走出去,卻是衛隊長。

  秦桑於是坐起來,看著易連愷並沒有醒。

  雪白的枕頭襯得他臉色更加蒼白,倒讓她想起昨天晚上見著的易連怡。

  由於中年不見陽光,易連怡的臉色亦是這種不健康的白,就像沒有血色。

  她很少見到易連愷的睡顏,此時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鬍子,整個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樣了。

  她從前是非常非常討厭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懷孕後,只覺得他可恨可惡,連帶腹中那個胚胎,亦令自己覺得十分厭憎。

  而現在看起來,易連愷卻並不是沒有幾分可憐。

  他也只是個尋常人罷了,只比自己大得幾歲,雖然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是並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又是庶出,大家庭裡孩子多,照應不周是常有的事。

  想必他過的日子,並不算十分順遂,就算是婚後,自己對他,亦並無半分敬愛之意。所以他這個人,也未必不可憐。

  她這樣呆呆地望著他,一旁的朱媽本來和衣睡在躺椅上,可也醒了。

  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於是輕聲叫了聲:「小姐,」又說,「姑爺沒事啦,他晚上醒過來好幾遍,看一看你,又睡著了。小姐,姑爺對你,可真的是跟從前不一樣,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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