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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大少奶奶看她歎氣,只道她心裡發愁,反倒過來安慰了她幾句。只是大少奶奶對外頭時局世事皆是一竅不通,所以也只是泛泛的勸解,並不能讓她有絲毫的寬慰之感。

  這日大約因為開戰了,所以易連慎並沒有照往日一般出現。秦桑連日提心吊膽,此時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極淺,也沒有睡多久便驚醒,醒來的時候只見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誠的念念有辭。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腳,站起來的時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滿面愁容,說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薩保佑,保佑那個什麼聯軍快快退兵,打仗總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們家門口上來了。」又問秦桑:「你覺得這仗,二弟打得贏麼?」

  秦桑說道:「大嫂,您就別擔心了,二哥打得贏打不贏,那是他的事情。咱們就算是擔心,又有何用處呢?」

  大少奶奶道:「總歸是一家人,老爺子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這一仗敗了,這個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輕輕歎了口氣,慶倖地想,幸好自己沒有告訴她易連愷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會覺得兩兄弟還有什麼好打的,這位大少奶奶仍舊是舊式的思想,可是舊式的思想也是有好處的,就好比懂得少,快樂就多一樣。"

  在晚上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秦桑也想過,到底這一仗,自己是盼著誰贏呢?如果易連慎贏了,或許自己這輩子也見不著易連愷了。因為她現在就是易連慎攥在手裡的一顆棋,一旦失去利用的價值,下場如何還很難說。如果易連愷贏了呢?自己是不是就能夠過回從前的生活?從前的生活其實她也並不眷戀。只有一刹那她曾經想到了酈望平,但酈望平其實已經死了,在她的心裡,從他對她說那些話的時候,酈望平就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潘健遲,一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而己。

  秦桑覺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裡沒有什麼兩樣,蓋因為被關在屋子裡,只聽外邊一陣陣炮聲,一陣陣槍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除了現在易連慎很少有功夫來跟她清談,其它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條河,河面上早就已經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緩慢的,無聲的,向前流去。而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沒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終於見到了二少奶奶。自從家變之後,二少奶奶一直沒有出來過。秦桑被衛士請了去,才知道這位二嫂的處境跟闔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過她仍舊住在原來的院子裡,身邊多了許多易連慎的衛士,名曰保護,其實也和監視差不多。秦桑見了這種情形,便知道無法與她多說。而且二少奶奶懷孕已經有五六個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預備了一大桌子菜,說是秦桑回來了這麼久,還沒有替她接風。二少奶奶問:「大嫂還好嗎?」秦桑說道:「還好。」又主動說道:「幾位姨娘都還好,四妹妹病了一場,不過這幾日聽說也好起來了。」

  二少奶奶說:「那就好。」

  幾句廖廖的話一說完,二少奶奶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對,兩個人坐在那裡吃飯,連筷頭上銀鏈子搖動的聲音都細微可聞。山珍海味卻是食難下嚥,尤其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一聲炮響,因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搖動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塵。二少奶奶似乎被這炮聲嚇了一跳,連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的只是用手撫在自己腹部。秦桑見她那樣子,只覺得心裡五味陳雜。

  二少奶奶抬起頭來,忽然對秦桑笑了笑,說道:「我身子倦得很,煩三妹妹扶我上樓去歇一歇。」

  樓上就是臥室,那些衛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還有好幾個女僕上前來,一直跟著她們。二少奶奶一路也並沒有多說話,直到進了臥室,秦桑隨手關上門,二少奶奶方才輕輕籲了口氣似的,輕輕向秦桑點了點頭。

  秦桑與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為易連慎與易連愷失和,他們又別居在外,妯娌之間一年不過過節時才見面,二少奶奶明顯是有話對她說,但現在好幾個女僕寸步不離,就守在她們身邊,自然是奉了易連慎的命令。秦桑忽然靈機一動,低聲用英文問:「二嫂是有什麼話對我說?」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說話正好相反,是個再時髦不過的人物,當初二少奶奶與易連慎是同學,頂時髦留洋歸來的小姐。騎馬跳舞樣樣精通,而且會說英吉利和法蘭西的兩國的語言。

  聽秦桑說英語,她眼球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訴秦桑「替我勸一勸彼得。自從出事後,他一直拒絕見我,我聽說他曾今見過你。」

  彼得是易連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聲道:「二嫂,二哥的性格你比我更瞭解,他下決心做了這樣的事情,怎麼會聽從我的勸說。」

  二少奶奶眼裡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過了片刻才道:「那麼,你能勸他來見一見我嗎?」

  秦桑自忖他們夫妻之間,卻叫自己一個外人來傳話,亦是古怪得緊。於是怔了怔,才說道:」我好幾天都沒有見過二哥了,但如果再見到他,我會盡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涼,對秦桑說:「謝謝。」

  吃完了飯,二少奶奶親自將秦桑送到院子門口。

  秦桑回去說給大少奶奶聽,也只告訴她今日見過了二少奶奶,並沒有說她們私底下交談的事情。

  大少奶奶只是這樣歎氣:「真是作孽,沒想到會鬧今天這樣。二弟做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著那糊塗二弟快快的明白過來,還有聯軍快快的撤兵吧。」

  聯軍卻一直沒有撤,打了大半個月。原本僵持不下,誰知聯軍竟然清了外援。不知易連愷是怎麼遊說的,東瀛友邦竟很乾脆地攔下了調停的任務。所謂的調停也就是將東瀛的艦隊調入永江,沿著江水西進,一直到了符遠最重要的糧倉紀安,隔絕符遠最重要的水上糧道,符遠困守危城又拖了一個月,終於中外進行和談。和談條件極其苛刻,秦桑悄悄地聽話匣子裡的英文廣播,聯軍提出數十條談判條件,秦桑聽完便知道易連慎不會接受。

  果然易連慎忍不住開打,這次戰爭結束的很快,槍炮響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連慎遣人來請秦桑。

  秦桑並不知道符遠城外情況如何,因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聲隆隆,府中其他都寧靜如往日。

  天氣已經冷起來,大少奶奶閑下來沒有事,裁剪縫紉了一件絲棉袍子,說是做給老爺子的。

  這位長媳極為孝順,每年都要替易繼培縫件新棉袍,奈何現在易繼培生死未蔔,可是袍子還是做起來了。

  秦桑雖然不會做衣服,但學者跟她一起理絲綿,兩人正忙著,衛士便開鎖進來,對秦桑說易連慎有請。

  不知他是何用意,卻不能不去。秦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有見著易連慎,因為大仗後軍務繁忙,估計他也沒心思與他傾談。現命人來請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過顯然,戰況是到了一個狀態,但是不知道是聯軍勝了,還是符軍守住了。

  易連慎倒是沒有穿軍裝,一襲長袍立在初冬的寒風裡,眉目清減了些許,倒有幾分書生儒雅的派頭。這次仍設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謝,萱草枯黃,更兼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園中亭台都黯淡了幾分。因為天氣冷了長窗都被關上,隔著玻璃只見滿池荷葉也盡皆枯萎,雖然是晴天,可西風一起,頗有幾分蕭瑟之意。秦桑見桌上布了酒菜懷筷,於是不由得遲疑,易連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塵,這一次是替三妹踐行。」秦桑默然無語,易連慎口氣似乎十分輕鬆:"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談的時候提出要我將老父送出城去,可是隻字卻未提起你,他這彆扭勁兒,我看著都替他著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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