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四五


  她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夢見那年上元夜,她才滿了十四歲,闔府的女眷都出去東城看燈,而她因為犯了家誡,被爹爹責罰不能去看燈。關在家裡那般氣悶,外頭焰火滿天,滿城都是看燈皆看燈人,她一時耐不住,終於同小環一道騙過了奶娘,換了男裝溜出府去。

  那是她頭一回私自出府,在街頭與小環擠得散了,也不曉得害怕。隨步而入的偌大酒樓,名叫伴香閣,本已經沒有座位了,但她塞給茶房十兩銀子,茶房也想到辦法:「後院二樓還有一間齊楚閣兒,原是一位貴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們都進宮陪皇上看燈去了,必是不會來了,悄悄兒的讓與你吧。」

  那間齊楚閣兒,真是伴香閣中最雅靜的一間,正對著後院數株紅梅,樓頭更遙遙可望東城火樹銀花,無數條弧光,散落漫天繁華如星,劃破夜色岑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古人的詞,背誦了千遍,此時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華旖旎至此,她初次飲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擊壺,朗聲而吟。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簾外有人應聲而接,她心裡突得一跳,茶房挑起簾櫳,緩步踱入的卻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劍眉星目,翩然如玉,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與陌生男子說話,卻不知為何出其的鎮定,或許是因為穿著男裝,或許是因為他言語之間甚有妙趣,或許是因為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她將童年的趣事講與他聽,他亦聽得津津有味。她與他鬥酒,背不出詩詞的人便要罰酒,她從未嘗見過那般博學多才的男子,無論是何典籍,他都能隨口道出。

  他們說了太久的話,屋子裡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來蠟燭燃盡了。

  頓時滿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只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歷歷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他于遙遙的那一端,就在滿天滿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陽……那一日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人,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原來這世上會有人,與她意氣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臨別之前,他終於問:「敢問小姐,貴姓芳名?」

  是唐突,是詫異,是膽怯,是既喜且亂,原來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間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會來娶她,他問她的名字,因為他要上門來求親,鼓曲書詞裡都這樣唱,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她才只十四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撲撲亂跳。她沒有想過,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她年紀甚幼,她沒有想過,會早早遇上這樣一個人。

  終其一生,原來可以遇上這樣一個人。

  她聲如蚊蚋,終究還是告訴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為官,怕他弄錯了,又補上一句:「家嚴名諱,上大下鈞。」終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小字,因為太羞人了,所以聲音更低,低不可聞:「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只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仿佛有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將隨身所佩的短劍贈予她,那柄短劍十分精美,劍柄上鑲嵌著數顆明珠,正面鏤金錯玉四個篆字:「死生契闊」翻過來亦有四字:「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羞得滿面通紅,匆匆而去,走過了街頭一回首,他還立在伴香閣的燈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著她,滿臉的微笑。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滿天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她走得極快,一顆心也跳得極快,臉上滾燙,心裡卻是暖的,因為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他沒有來,而她竟忘了問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給了皇四子定淳,因是側妃,父親起初頗不樂意。但據說皇四子在毓清宮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終究答應下來,父親也不能不松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癡心,必不會虧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門向她提親,可她躲在屏風後偷偷張望,並不是他。

  母親也曾問過她的意思,她只是垂首向壁不語,逼得急了,才道:「娘,我還小……」

  母親便知道她不中意,況且她也才十五歲,所以隨便尋個因由婉轉推脫了那門親事。

  而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也沒有等到他。

  她一直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輝,遍地如霜。

  他只以為月色遍地,是臨月。

  她的六姐,小字臨月。

  她說的時候不曾想過,會這樣誤會,會這樣錯過。

  她一直等,原以為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在監牢中,她還曾經想過,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機會再見一見他。

  她一直以為,他真的會來,一定會來,因為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許,他一定會來。

  而她並不知道原來是他,他更不知道原來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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