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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九五至尊,輝煌禦極,朱紅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鑾寶座仿佛極高極遠,而他一步一步,朝著它走去。

  終於站在這萬人之上,九龍璧金的寶座,仿佛神龕一樣,他慢慢的轉身,面向南方,殿外的萬點火光都幻化成朦朧的海,微漾著淺暖的光,殿內諸人皆跪了下去,終於有人呼出一聲:「萬歲!」便有紛揚的呼聲:「萬歲!」更多的人紛紛磕下頭去,幾個不肯跪拜的內官、侍從瞬間便被斬殺得乾淨。

  從此後,天下臣服,禦極海內,他心裡膨脹著無以倫比的滿足,還有難以言喻的痛快,俯瞰著遙遠的那端。再沒有,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奪去,這天下的一切,都皆成為他的。

  第二十六章 霜風雪月忍思量

  殿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而殿外的鏊戰仍舊激烈,偶爾有數枝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遠,疏疏就失了準頭,跌落在了金磚地上。

  睿親王視若無睹,指了指皇帝的屍首:「把這個扔到殿外去,看他們還拼命什麼。」

  立時便有人上來拖開如霜,她仍舊緊緊抓著皇帝的袍衣不放手,那人便撥出佩刀,正待要一刀斬下,她卻慢慢直起了身子,聲音清冷如雪:「六爺,你難道不趁此時逃命?」

  睿親王一愕,旋即大笑:「我為什麼要逃?」

  她終於轉過身來直視他,紫晶碎瑛的步搖,在鬢畔漱漱作響,她眸光流轉,竟似有說不出的嫵媚:「十一爺確實不聰明,六爺遲遲不攻城,就是忌諱史筆下「弑兄」兩個字,十一爺這一反,六爺只需趁亂攻進城來,誰也不會知道陛下是怎麼死的,到時自有敬親王擔了弑兄的惡名,六爺坐收這漁翁之利,只是六爺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順當了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皇上根本還有一著絕殺。」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王詐敗而走,他壓根就沒中伏,而是率著京營的大隊人馬,正將這京師慢慢圍成鐵桶,不管是六爺的三萬精銳,還是十一爺能調遣的九城兵馬,最後都是甕中之鼈。因為兩位王爺都是皇上的兄弟,如無謀逆大罪,是不能斬草除根取你們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奇險,等的就是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說道:「如今豫王的大軍只怕已經進了城,六爺若是想活命,此時逃走還來得及。」

  睿親王突然仰面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方才道:「就憑你?空口白牙的讓我相信豫親王能重兵圍城?皇帝如果早佈置了這一手,最後怎麼會讓我坐在這裡?」

  「六爺可以不信,」如霜慢條斯理的道:「敬王不會殺皇上,他心腸軟,縱有先皇遺詔在手,也不過想逼皇上退位,這就是皇上敢冒奇險,置諸死地而後生,親自以身作餌,誘得六爺你孤軍輕進的原因。六爺本來也殺不了皇上,因為不等你進宮來,豫王的大軍本應該早已將你的三萬騎圍了個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無遺策,但只算漏了一點——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親王眼中閃爍著莫測的神光,仿佛在驟然間明白了什麼:「原來他就是屺爾戊的主帥?難為他帶著面具裝神弄鬼。」

  如霜輕笑如嘆息:「是,所以豫親王遲遲進不了城,因為屺爾戊人的一萬輕騎纏住了他,豫親王素擅用兵,只怕這時已經擺脫了舍弟的糾纏,馬上就要進宮來了。」

  仿佛是驗證她的話,正清門外忽然響起潮水般的呐喊聲,號角的聲音響徹霜天,冰雪似乎都被這清洌的聲音震動,然後是更沉悶更遙遠的聲音——那是豫親王的大軍在用巨木撞擊正清門。

  睿親王騰得站起來,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後,他狠狠的問:「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如霜恬靜的立在那裡:「你們呢?你們做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睿親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爺,如果說今日這一切,只是為了六姐,你恐怕也不會信。你為了皇位,出賣六姐,出賣慕家,六爺,這就是報應。天不作為,我來作。」

  「瘋子。」

  「你們才是瘋子,你們這些男人,」她笑著遙遙一指:「為了這個位置,什麼都肯做,什麼都捨得。你把六姐送給皇帝,你把最心愛的人送給敵人,只是因為想當皇帝。六姐死後,你又把我送進宮來,你費盡心思,將我們當成棋子,將我們當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這位置送給你,但你沒有那個命坐得一時半刻,今時今日這一切,都是報應!報應!」

  她尖利的笑聲回蕩在殿中,旋即被轟然的巨響湮滅,正清門終於被撞開來,潮水般的聲音直深處湧過來,鋪天蓋地的湧過來。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仿佛弱不禁風,隨時隨地就會被那聲音的狂潮吞沒,他第一次正視這個女人,而她只是靜靜的立在那裡,仿佛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瀾狂濤之後,仍舊巋然不動。

  睿親王冷笑一聲:「你想以此來折辱我,沒那麼便宜!」他傲然道:「我乃興宗愛子,焉能死於那舍鶻雜碎之手!」橫劍往頸中一抹,最後一縷氣息噎在了喉中,他跌坐在鑾座上,沉重地垂下了頭。

  血順著丹墀蜿蜒流下,將朱紅的丹墀染得更加赤豔,如霜靜靜的立在那裡,天地間只是一片寂靜,如鴻蒙未開,而雪光映在窗紙上,濡白晨光,終於越來越淺,東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於晴了。

  豫王是在天亮後率軍進的城,一場苦戰後,敵人的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而他憂心如焚,只是策馬狂奔。永吉門、太清門,正清門……巍峨輝煌的重重宮殿逐一呈現在眼前,馬蹄聲疾,而整個皇城寂靜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經停了,四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蓋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頂都成了連綿的雪線。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闊的天街連積雪都被染成了殷紅,無數屍首被積雪半掩半埋,空氣裡只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夕之間,這座人間最繁華的皇城仿佛成為佛經中的修羅場,更像是屠殺場,斷肢殘骸凍得硬了,被奔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開來,哢嚓哢嚓作響。豫王幾乎是滾下了馬鞍,一路向著正清殿奔去。漢白玉丹墀之上覆著紅色的薄冰,隱隱透出底下的浮雲龍紋,而廓下橫七豎八倒著內官們的屍首,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獄,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進正清宮,殿中空無一人,金鑾寶座上似乎落了一層細灰,朱漆鎏金的龍椅,顏色黯淡而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蕩著他的聲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彌漫著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殿內死的人更多,因為地炕溫暖,血還沒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一直沒到足踝。他一眼看見趙有智微張著嘴坐在那裡,胸口深深透入一枝長箭,早已經死得透了。豫親王只覺得天旋地轉,只是發狂一般找尋:「四哥!」

  重重簾幕後,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裡,本能的扶住腰間的長劍,隨著他蜂擁而至的侍衛簇擁在他身畔,拱衛著他。無數長槍弓箭,對準了那帳幔後緩緩走出的人影。

  她盛妝華服,裙裾迤邐,仿佛從血海中蹚出來,臉色蒼白得驚人,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挪動步子,而一雙正紅鴉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謝天謝地……」她輕聲道:「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然後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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