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三四


  如霜自蘇醒後,只准人稱呼自己為「慕小姐」,張悅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於是只好稱她「小姐」。如霜聽見宮人如此說,抬起眼來,果然看見滿庭翠竹間,有一青衫男子負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來隔窗襝衽為禮,聲音猶帶幾分怯意:「見過王爺。」自病後她嗓音已愈,聽起來溫婉柔美,然後依著未嫁女子的規矩,隨手執起白紈扇,遮去自己的半邊面容。只是靜默垂首,如同見著父兄的模樣。

  豫親王見她施禮,嬌怯怯一種女兒行態,仿佛仍是數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師所言,這年來記憶全失,於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噓感概。

  第二十一章 沈水煙消深院悄

  豫親王將如霜的病症細細寫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處。旋即皇帝亦有書信回復,信中並未提及慕氏,只是囑他好好養病,更附送了幾道摺子,御批只是「與豫王細覽」。

  原來睿王率著大軍,一路擾民,終於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軍駐紮下來,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帳謁見睿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王,竟被睿王命人拖出帳外一頓軍棍打殺。繁州本地駐軍差點激起了嘩變,幸得睿王帳下一名副將接獲諜報,密稟了睿王,睿王便命三軍合圍,將本地駐軍一萬五千人全都繳了兵械。還沒有見著屺爾戊大軍的面,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虜了一萬五千之眾。

  豫王將這幾道奏摺看得數遍,每看一遍,眉頭便皺得更深一分。早已經是夜深,多順數次進來,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遞水,豫親王最後終於闔上奏摺,命多順熄了燈,這才睡了。

  雖然睡下了,但還惦記著朝中偌多政務,心思冗雜,一時倒也睡不著。耳畔是風雨之聲,只覺萬籟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蕭瑟。正是前人詞中所言:「夜深風竹敲秋韻。」這樣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間總是低燒不退,睡在榻上漸漸又發起燒來,朦朧只覺案上那盞油燈火苗飄搖,終究是夜不成寐。

  既睡不著,聽見睡在外間的多順呼吸均停,鼻息間微有鼾聲,知他睡得沉了,亦不驚動,自顧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開了窗子。雨竟已經停了,疏疏一點殘月從梧桐葉底漏下來,滿院月色如殘雪,清冷逼人,一時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間,忽聞「嘟聿」一聲,似笛而非笛,似簫亦非簫,聲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來。曲調十分簡單,一疊三折,他傾聽良久,方才聽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詩由前朝名士譜為琴曲,一詠三歎,極是風雅。他素嘗聽人以琴奏,未料改為笛吹,亦如此幽咽動人。而曲聲斷續,吹奏一遍之後,又從頭吹起。他不由出來簷下傾聽,砌下萱草叢叢,流繭點點,而曲聲卻漸漸又起,院中殘月疏桐,晚涼浸骨,他循聲而去,那曲聲聽著分明,似是不遠,但走過竹橋,溪聲淙淙裡再聽,仍在前方。於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見溪水如銀,漫石甬路如帶。

  轉過一角矮牆,只見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見她衣白勝雪,長髮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嫋嫋霧氣,一時風過,滿林竹葉蕭蕭如雨,吹起她素袖青絲,這才見手膩如玉,而唇中銜竹葉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銜葉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夢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微抬螓首,見著豫親王,舉手掠起長髮,這才露出面頰蒼白,並無半分血色,烏沉沉的一雙眼睛,似映著溪光流銀,躍動碎月萬點,光華不定。

  他恍惚的道:「原來是你。」

  她起身,取下口中竹葉,隨手一拂,那片竹葉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銀,蜿蜒向前。那片竹葉,亦隨波逐流,順著渦流旋轉,繞過溪石嶙峋,緩緩漂向他面前。葉尖輕勾石側,不過刹那,重又被溪水挾帶,終於漸流漸遠,望不見了。

  她依舊立在那裡,姿態仍是娉婷如仙,殘月如紗微籠在她身上,便如生輕煙淡霞。

  最後還是她施了一禮,仿佛猶帶著幾分怯意:「王爺。」

  豫親王倒有幾分生硬,道:「不必這樣多禮。」

  一時無言。

  豫親王自忖身份尷尬,夜深僻靜之處,孤男寡女有無盡嫌疑,便道:「夜深風涼,你病也才好,還是快回去吧。」說罷便要轉身,誰知如霜急急又叫了聲:「王爺。」

  他停住腳,如霜似是鼓足勇氣,道:「請問王爺,為何不讓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輝,遍地如霜。他恍惚的想,原來如此。

  原來她叫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橫行,所以才送了你來寺中養病。」

  「只是,」她微顰了眉頭,月下望去,眉疏疏如遠黛,越發襯得星眸似水:「過了這麼些日子,家裡怎麼沒差人來看我?」

  「說是疫症,自然不便差人來探視。」

  「但奶娘和小環,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拋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麼病,她們一定會跟著我的。」

  豫親王不禁默然,因為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經是泫然欲泣:「王爺,你別騙我,我家裡——我家裡人——都死了是不是?」見他依舊不答,她的眼淚漱漱而落:「是不是他們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讓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個人住在這裡,是不是?」

  月光之下只見她淚灑落在衣襟上,點點晶瑩如珠,豫親王忽然極乾脆的道:「是。」緩了一口氣,才說:「你猜的不錯,他們都病死了。」他本來想說出慕氏已經被抄家滅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驟然受了刺激,也不知為何,話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饒是如此,她的臉「唰」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無半分人色。緊接著身子就晃了一晃,軟軟的就倒下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