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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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親王乍一看見她的側影,仿佛覺得有幾分熟悉,可是又覺得很模糊,就像記憶裡並不曾經真切的有過。其實,她長得並不甚像慕妃。這麼一想,自己猛覺得吃了一驚,思緒頓時有一刹那凝滯,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夏進侯見如霜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慕姑娘,王爺看你來了。」 如霜眼皮低垂,就如未曾聽到一樣。 夏進侯無可奈何,睿親王不以為忤,緩步走上前,聲音倒平和安定得無波無瀾:「慕姑娘,今日刑部接到書報,你的幼弟慕允,已經患傷寒死在了流放途中。如今慕氏滿門血脈俱沒,唯剩你一個人還活在這個世上了。」他的話一字一字的鑽入耳中,像是無數只有翅的小蟲,在耳中嗡嗡的響著。響得她恍惚沒有聽得真切……慕允……活蹦亂跳的允兒……打小就在軍中長大,跟著父兄馳騁塞外,定蘭山常年寒苦,都沒聽說他打一個噴嚏,如今……如今卻患傷寒……死了? 睿親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間更見峻峭:「斬草需除根,慕允當然活不了,押送他的解官乃是豫親王的心腹。我這位七弟,心思縝密,辦事牢靠,斷不會讓我的皇兄有半分後顧之憂,慕姑娘,你可明白了?」如霜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黑澄靜明的眸子,眸光寒砭入骨,令人見而生畏。睿親王鏘一聲從袖底撥出那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往如霜腳下一扔,短劍不過長一尺二寸,白光一泓湛入眉目,令人肌膚生寒,顯是鋒利過人的利器。 如霜的瞳仁裡反射著利刃的寒光,仿佛木偶點了睛,有一點璨然的光火從眸底點燃,她沉重的呼吸著,瞳孔極劇收縮,望向這把短劍。他是誰?他怎麼會知道?他到底是誰?夏進侯大氣也不敢出,只眼睜睜望著睿親王。他的嘴角卻含著一抹譏誚的淺笑,仿佛已看透一切的生靈掙扎。如霜緩緩伸出手去,握住短劍,冰冷的劍柄熨貼著她滾燙的掌心,帶來異樣的觸感。 這柄短劍,如何會在他手裡? 她終於抬起眼睛,望著面前的人,壓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從內到外驟然爆發。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兄長死了,奶娘死了,小環死了,連允兒也死了!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這一生,她早已經是等不到了。她早已經是死去,殺了他!殺了他!狂亂的積憤令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撲了上去,直刺向他。睿親王身子微微一側,她收勢不住,整個人向前僕去,她本就數日未飲未食,這一撲已經是油盡燈枯,頓時虛脫的栽倒在地,「叮」一聲短劍落在了地上。 睿親王冷笑:「慕大鈞一世英武,竟然生了你這樣愚不可及的一個女兒。」 如霜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過了許久,才有力氣掙扎著支起胳膊。适才使力過猛,肘上在金磚地上蹭掉了一大片油皮,疼得火燒火燎,這樣的疼痛反倒令她覺得好過許多——他提醒了她,她有血海深仇未報,她要報仇,她要報仇。這樣的念頭,隨著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湧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狠狠如同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壓制。她是慕家的女兒,她的血脈裡有慕氏剛猛的洶烈,她不應如此儒弱的等死,她要報仇!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渾身縮成一團。睿親王微一示意,夏進侯忙取了只銀匣出來,打開倒出顆丸藥,塞入在她口中。她沒有反抗,藥並不苦,在舌底漸漸濡化,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周身的血脈也慢慢流暢。 她掙扎著抬起頭來,一時間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動,她應該用血去清洗慕家的鮮血,用仇恨去報復那位素未謀面的兇手。 睿親王踱回炕前坐下,他在離她那樣近的咫尺,聲音卻遙遠得如同從天際飄來:「你最恨的那個人,用一紙詔書就奪去了慕氏百餘年來的榮華,奪去了你父兄族人的性命,奪去了你的一切,他卻安然端坐在金鑾殿中,你難道不想報仇麼?」 她嘴角微顫,眼睛一瞬不瞬,直直的盯著眼前人。因在府邸,睿親王只穿了家常的便服,福字如意錦緞袍子,襯得面若冠玉,仿佛尋常富貴人家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顯出尊貴無匹的近宗親王身份。舉手投足之際,袍袖間隱隱有瑞腦香氣,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往日……往日家中上房裡總是焚著上好的瑞腦香,她的眼神漸漸淒厲無助。而他含著微微一縷笑意,仿佛只是在端詳一枝淩雪綻芳的梅花,在躊躇從何處下剪,好將這一枝春色插入瓶中。 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怖人:「你待如何?」 睿親王斜憑幾榻,神色閒適:「慕姑娘,眼下應是你待如何?」 呼吸間還有椎心的焦痛,每一口空氣都艱難得像是最後一縷生機,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著心裡最深切的仇恨:「殺了他。」 睿親王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慕姑娘,那是天子,萬乘之尊,若想謀逆行刺,談何容易。」 她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仿佛炭火將熄未熄前最後一分亮光,爆發出駭人的熱力:「但請王爺指教。」 睿親王漫不經心,撚碎瓣瓣寒香,縷縷清幽自他指間碾轉破碎,零落紅茵:「假如本王能給姑娘一個報仇的好機會,不知姑娘願以何報答本王?」 她慢慢抬起頭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到了彼時,天下萬物盡皆王爺唾手可得,只怕王爺不再稀罕小女子的些微之報。」 睿親王放聲大笑,連聲道:「好,好,好。」上下打量她,道:「終不愧是慕家的女兒。」如霜喉間巨痛又作,似是再發不出半點聲息,臉上卻浮起一抹迷離的微笑。睿親王說道:「一應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後的日子,你好生調養,靜侯佳音即可。」 她斂衽為禮,艱難吐字:「如霜謝過王爺。」 睿親王微哂:「如雙——如雙如對,倒是個好名字。」 他聽得錯了,應是如霜,冷月如霜,因娘親生她那晚正是十六,父親抱起繈褓中粉妝玉琢的嬰兒,望見窗外月華清明,滿地如霜,於是她便有了這個乳名。窗紙隱隱透進青灰的白光,並不是月光,而是雪泛起的寒光。雪越下越大,漱漱的敲在窗上,案幾上放著那只扁銀盒子,盒上鏤著精巧的花紋,她慢慢伸出手去,盒內皆是碧綠色的藥丸,氣味芳冽。她緊緊將銀盒握在掌心,翠鈿的酸涼沁入掌心。她想起适才他譏誚的冷笑,她會好生記得他今天所說的話,她得活著,好好活著,活著等待機會。 她是慕家的女兒,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第三章 長庚入夢曉窗明 仿佛是春風的輕輕一噓,上苑的桃花就漸次綻放開來。東西雙堤十裡丹雲彤霞似的桃花,夾著嫩黃垂柳,沿著兩岸敷水盛開,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灩,便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的「雙堤知春」。上苑舊址本是前朝大學士趙密的私邸花園,占地極廣,後毀于兵燹,成了一片瓦礫斷垣。到了本朝永慶年間,天下靖平國力富強,景宗皇帝便選中此地修建行苑,陸續營建亭台館閣,曆三代五十餘載,直到天佑初年,終成四十六景,成為規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上苑行宮距西長京不過六十餘裡,車駕一日可至,所以自景宗皇帝始,每年的春祭與秋狩,皆在此舉行。今年皇帝亦循例率了後妃百官,浩浩蕩蕩的大駕出了西長京,駐蹕上苑行宮。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之後,一連數日,賜宴春覲的異姓藩王,射柳擊鞠,君臣日日盡歡,極是熱鬧。 「玉宸連波」是如霜眼下當差的地方,這一處館院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是一處避暑佳地,背山面湖,松林環抱,地處幽靜。因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每年六月便移蹕東華京避暑,所以上苑幾處避暑佳境形同虛設,只由直殿監安排數名宮女內監負責灑掃。如霜來了月餘,每日不過抹灰拭塵,到了下午便已無事,十分輕閒。 這日做完了差事,相伴的宮女皆折花鬥草,聚攏來玩耍。如霜因素日不愛說話,所以獨個兒坐在一旁,看她們鬥草。時值春盛,上苑遍植奇花異草,這個尋了紫珠草,那個折了白玉蘭,七嘴八舌,正講得熱鬧,直殿監的小太監小余送新掃帚來了,宮女們玩樂興頭上,無人理會,如霜便起身接了領牌,在上頭畫了押,又領小餘去開庫房。待鎖了庫房出來,小余見四下裡無人,忽然低聲如同蠅語:「聽說皇上要賜十二名宮女給達爾汗王,請姑娘早做打算。」 如霜輕輕點一點頭,輕得幾乎連耳上米珠墜子也並未搖動半分,小餘自去了。過不得幾日,果然司禮監頒詔,從後宮中挑選十二名宮女,賜與即將回藩的達爾汗王。如霜聽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冊,正是意料中的事,自然無動於衷。 她們這十二個人一經選出,便被送往一處別苑,由司禮監調教禮儀,只待過得大半個月,達爾汗王起身回藩,便攜她們同往。達爾汗王年過六旬,年老體衰,又是異姓藩王,循例非奉詔不得入京。關外黃沙漫漫,極為寒苦,她們這一去只怕今生再無機會重踏關內,所以雖然每日好飲好食,又有專人侍候,被選中的這十余宮女仍舊黯然神傷,背地彈淚。 這天晚上,如霜一覺醒來,隱約又聽到啜泣聲,她們本來兩人住一間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宮女在哭。夜裡安靜,如霜本來睡眠極輕,這一醒再也睡不著了,只得睜大了眼睛躺在那裡,聽她嚶嚶嚀嚀哭得傷心,一顆心卻木然沒有半分哀慟。還哭得出來,多好,她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兩眼早已乾涸如枯潭。自從小環死後,她最後一次嚎啕大哭,便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她從此再沒有淚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陰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腑六髒都刺痛如焚,她不能想到小環,不能想到過往,十六歲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會有翻滾的氣血,洶湧得仿佛再也壓制不住。她的手心滾燙,從枕下摸索出一隻小小的扁銀盒,打開來裡頭皆是蠶豆大的丸藥,散發著一縷幽冷香氣,觸鼻即生奇異的鎮定之感,吞了一丸下去,仿佛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她因上次被縊窒息過久,心脈常常不勝負荷,睿親王所延名醫開出了這個秘方丸藥,自她入宮之後,睿親王的人想方設法才將這匣藥送到她手上。發作之時必要吃上一粒,方才能夠平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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