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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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進侯松了口氣,躬身道:「遵旨。」吩咐左右:「拖到西場子去。」西場子在西角門外,是府中專門焚燒垃圾之處,場外有七八楹低矮的屋子,原為停置拉垃圾車的庫房,睿親王素來待下人苛嚴暴虐,此地漸漸用作處死犯了重罪的使女內侍的刑場。府裡當差的人只要一聽到「西場子」三個字,就會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 兩旁的內侍上來拖了如霜就走,她也沒有掙扎。從後園門到西角門並不遠,她被內侍拖得踉踉蹌蹌,出了西角門,就可以聞到一股焦糊味。從高高的灰牆深巷中穿出去,便是岑寂空曠的西場子,這裡的雪並沒有人掃,積年的黑灰盡掩在皚皚的積雪下。兩個內侍拖著她穿過場子,一直走到場邊最西處,幾楹孤伶伶的屋子門窗洞開,黑洞洞似噬人的怪獸。 內侍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絆進了屋子。 生無可戀,死又何懼? 死,真是溫暖的字眼,娘親在那裡等她,還有父親、兄長、乳母……那樣多的家人……還有小環,自幼同她一起長大的小環……她有什麼好怕的,如今那是她最渴望的歸宿。便如遊子渴望歸家,嬰兒渴望母親,她如今只渴望著這一死。只是允兒……她有負娘親臨終所托……允兒徙邊苦役,三千里流放……她還曾一念尚存,希圖今生有幸,還能知曉他的平安,沒想到如今再無機緣,但他是堂堂慕家男兒,定不會墮了家聲! 內侍將繩索結好死結,扶她站上凳子套好了索子,沒等她站穩,就將凳子一抽。 脖子間驟然一緊,全身的重量頓時令人窒息,她本能的掙了幾掙,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麼,手足在空中亂揮。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極遠處響起雜遝急促的步聲,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小環與她在桃花樹下打秋千,高高的蕩起,仰面看見灼灼花枝在頭頂盛放,仿佛是最絢爛的晚霞,無數的花瓣紛紛跌下,落在她的發間衣上,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小環咯咯笑著,用力將她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隱約聽見最後的聲音,是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夾雜氣吁吁的喘息,內官特有的尖細嗓子:「快!快!放她下來,王爺有令!放她下來……」柔軟的黑暗包圍上來,如同甜美酣醇的夢境,溫存的將她包圍。 她再也不會覺得寒冷了。 第二章 零落成泥碾作塵 一場雪後,挹華台的梅花疏疏的開了兩三枝。遠遠的經過回廊,都可以聞見那幽遠清冽的寒香。辜大娘手裡捧著只小小的填漆盤子,盤中一隻青花碗,釅釅的濃黑藥汁,還冒著一縷縷熱氣。鸝兒見她端著藥過來,忙替她掀開簾子。辜大娘本是魯州一名醫官的女兒,後來選入宮中做宮女,升平二十五年諸皇子分府時,被指派來侍候睿親王,因為略知些藥理,所以一直分在藥房裡管煎藥。她性情隨和,為人謹慎,按例二十五歲即可放出府回家,她到年紀時本也該出府去,誰知那一年正遇上魯州大疫,她家裡人全都染了時疫,相繼亡故,她無依無靠,求了府中管事的將她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餘年,如今上了年紀,所以府中僕役都叫她一聲「辜大娘」。 鸝兒一面掀開簾子,一面悄悄的說:「今天還是沒有吃飯,我看這藥,大娘你又是白煎了。」辜大娘走到內間屋子裡去。果然看到如霜坐在那裡,眼皮微垂,一動不動,就如一尊木像似的。辜大娘知道她這樣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神盯著空中某個地方,沒有焦點,沒有生氣,一雙眸子空茫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辜大娘放下盤子,端了那碗藥,說道:「姑娘,吃藥了,這藥得趁熱喝下去才不苦。」如霜亦恍若未聞,並不理睬。辜大娘這兩天來已經見怪不怪,歎了口氣,說:「姑娘,世上最要緊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它是什麼天大的事,活著才有盼頭。」 如霜紋絲未動,連眼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顫動。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半隻腳已經踏入鬼門關,又生生被拖了回來。她的頸間已經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喉間時時發作的灼痛火燒般難耐,仿佛喉管早已經生生碎掉。若不是這樣時時發作的焦痛,她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吊死鬼,偶然還魂才回到陽間。她並不明白,為何他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留下她這條性命。 她蘇醒後就是在這裡,聽說是夏公公讓她在此養病。挹華台地處僻遠,向來無人居住,幾楹樓臺館閣盡皆鎖閉。她住的地方就在後院西廂,原是使役當值的值房,三明兩暗,陳設雖然簡單,可是有火炕薰籠,比起她原先的住處,那自然是天壤之別。 她不知將來會怎麼樣,可笑,她還有什麼將來?連死都不讓她痛快去死,他們還想將她怎麼樣? 辜大娘見如霜仍如木胎泥塑一般,只得將藥先擱下,便如閒話家常般,對她說起話來。鸝兒知道辜大娘總要勸上大半個時辰,可是每回如霜都是恍若未聞,無動於衷。起初鸝兒還在一旁搭話幫忙勸解,這兩日見百計無施,便也遂作罷,只在外頭做著針指,任由辜大娘在裡屋開解她。果然大半個時辰後進去一看,辜大娘已經口乾舌燥,如霜仍舊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 辜大娘見鸝兒進來,向她搖了搖頭,伸手摸摸藥碗已經冰冷,道:「我再給姑娘重新煎付藥去。」 她出了挹華台,回到藥房裡,正巧夏進侯遣了內官來尋她,她便去見了夏進侯,將如霜的情形一五一十對他講了,見夏進侯聽得若有所思,便道:「夏公公,這事您要趕緊拿個主張,這麼下去,只怕那位姑娘快不成了。」 夏進侯想了一想,答她:「你先回去,回頭我自有主意。」 辜大娘便逕自去了,夏進侯回到圭壁堂,此處原是睿親王的書齋,平日睿親王起居亦在此處。見他進來,小廝悄悄上來告訴他:「王爺贏了孟先生的棋,正高興呢。」 小廝口中的孟先生,乃是睿親王待若上賓的清客孟行之。夏進侯聽小廝這樣一說,念頭一轉,接過小廝手裡的茶盤,親自奉茶進了堂中東側暖閣。 果然內官正收拾棋枰上的殘局,睿親王伸手接了茶,見是夏進侯,隨口問:「你往哪兒去了?」 夏進侯躬身答:「挹華台來了人,說是慕姑娘這幾日來滴水未進,怕是不大好了。」 睿親王眉頭微微一皺,仿佛被茶燙到了,隨手放下茶盞:「你這東西,真是越來越有眼色。」夏進侯嚇得忙跪倒在地,連聲道:「奴婢該死」。孟行之見了這情形,只是微微一哂:「這老猴兒,動輒該死該活,我瞧著都膩歪,怨不得王爺煩他。」睿親王嘿得笑出聲來,說:「咱們再下一局。」 依舊是睿親王執黑先行,本來他們二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間,數十子後,枰上黑白兩勢糾纏,睿親王執棋于手,沉吟良久卻不曾落子。孟行之道:「王爺明明有奇謀在胸,為何舉棋不定?難道王爺不怕坐失良機,就此前功盡棄?」 睿親王道:「這幾日來,我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了然。只是這一個劫,不見得能打過,如果打草驚蛇,反受其害。」 孟行之不動聲色:「王爺這是謹慎持成之道。老朽妄言,但請王爺不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閣中靜到了極處,地下的百合大鼎裡焚著瑞腦香,幽幽不絕如縷,散入暖閣深處。過了良久,睿親王方笑起來:「先生說的是。」伸手拂亂棋局,對夏進侯說:「走吧。」 夏進侯眨了眨眼睛:「王爺要去哪裡?」 睿親王冷笑了一聲,提腿就重重踹了他一腳,夏進侯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再裝糊塗,只得侍候睿親王乘了暖轎去挹華台。 甫入挹華台院門,便聞到淡幽的梅香。睿親王不由止住腳步,望瞭望著庭中初綻的早梅:「這裡梅花已經開了。」夏進侯适才挨了窩心腳,不敢再亂答話,只應個「是」。忽覺頰上一涼,原來又開始下雪了。他並不敢囉嗦,忙命人張開了油紙大傘,替睿親王遮蔽著風雪。 雪不一會兒就下大了,如扯絮飛棉,綿綿無聲的落著。鸝兒聽說王爺來了,早迎了出來,夏進侯這幾日來過挹華台兩次,熟門熟路的引了睿親王往後走,外頭雪光刺眼,睿親王進了屋子,只覺得兩眼發暗,過了片刻才看清屋中的陳設。 夏進侯道:「慕姑娘在裡面。」搶先一步打起簾子,這屋裡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青白的天光,反倒比外屋要明亮。屋子裡靜悄悄的,聽得見薰籠裡的紅蘿炭,偶然「嗶剝」一聲,連外頭漱漱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一進去便看見如霜坐在那裡,剪影如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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