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裂錦 | 上頁 下頁
一九


  她去上班,自從她住了院,公司交給蔡經理打理,他年紀大了,精神不濟,聽說她回來,很是高興。李太太見了她也高興,問長問短,又說還好沒有留下疤痕。積下來的公事並不多,她就手處理了幾件,直撥電話響起來,這個電話不通過秘書轉的,一般都是家裡人打來,她沒有在意,拿起來接聽:「傅聖歆。」

  沒有聲音,她怔了一下,又「喂」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她的手心裡濡出汗來了,不會是易志維,他這會兒在上班,肯定是忙得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沒工夫來和她玩躲迷藏;他打電話也是架子十足,一般都由秘書室代撥好了才聽。也不會是家裡人,家裡沒人這樣來打擾她。除此之外,知道這個直撥號的人數得出來。

  聽筒裡的呼吸聲細微可聞,她怔了一下,不太確定地,遲疑地問:「是……你?」

  「是。」

  她心亂如麻,只說:「謝謝。」是謝謝他把自己的東西速遞了回去。他們彼此瞭解,所有的話只說一部分都可以領會,畢竟交往了十幾年,熟悉得就像對自己一樣。他知道她謝什麼,他說:「應該的。」停下來,沉寂就成了無望的死海——黑黑的靜,一點生命都沒有……

  於是,她客氣地問:「簡先生還有事嗎?」這話是在提醒他,他現在的身份,和與她之間的距離,他當然不會不懂,他說:「聽說你出了意外……」上次日本見後,她故意下的餌,難不成他這樣輕易就吞了?或者與易志維處處爭鋒相對慣了,什麼都要爭,連她也打算爭?一轉念便只說:「我沒事了。」口氣風輕雲淡,可她知道聽在他耳中的效果。

  她澀澀地一笑,自己倒成了什麼,讓人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起初那樣恨他,到了現在,一樣故意做出餘情未了的樣子,她和他本質上有什麼區別?他惟利是圖,她更是,為著怕還有利用他的機會,故意這樣欲語又止。她悚然一驚,易志維教給她那樣多,她學地那樣快,也許自己本質就是如此。不,不,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愛著自己的人,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有十餘年交往的人,總還是有未泯滅的天良。

  他終於沒再說什麼就掛斷了電話。她也將聽筒放回原處,心裡只是模糊的一片,父親出了事後,她只是悲憤欲絕,從來沒有想過簡子俊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者他是想吞併公司,事後他也的確有這個意圖,可是如果和她結婚的話其實也能達得到這目的,父親一直特別地欣賞他,曾經暗示過在他們結婚後要把公司交給他管理,也許他不想和她結婚,可是他一直並沒有表現出來,直到父親出事的前夕,他還對她一如既往。

  他們是青梅竹馬,幾歲的時候大人們就在開玩笑,說長大了叫他們結婚。在他家裡,她去玩簡太太就會笑眯眯地說:「歆歆別走了,給我們子俊做媳婦吧。」在她家裡,父親會樂呵呵地對他說:「子俊,我把歆歆嫁給你好不好?」稍長大一點兒,他們再開這樣的玩笑,她會臉紅,躲到窗簾後頭不出來,簡子俊卻將頭一昂,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不用你們說,我知道。歆歆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定會娶她的。」大人們哄堂大笑,再長大一點,他們就真的談起戀愛來了——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好像天經地義就應該一樣。

  他為什麼對稱呼了十餘年「伯父」的人痛下殺手?他為什麼想對華宇趕盡殺絕?她坐在那裡,百思不得其解。出了事後她只一味地恨他,可是卻沒想過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對她似乎並非完全無情,可是當日他那樣斬釘截鐵,鐵石心腸得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到底是為什麼?

  她久久地坐在那裡,或許這世上的事情,從來就沒有過合理的答案,她總想著對錯,總想著黑白分明,事已至此,早已只是徒勞。

  晚上出席一個慈善拍賣會,這種場合最無聊,好在熟人多,不會悶。因為易志維的緣故,她這幾個月一直是社交界的寵兒,進場簽名時一大幫的記者拍照,她只得耐著性子讓他們拍個夠。

  「傅小姐!」

  又是那些笑容可掬的金融家們,她在心裡暗自歎了口氣,叫了聲:「徐世伯,晚上好。」

  徐董說:「怎麼一個人來,志維呢?」她含笑說:「世伯,我和易先生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怎麼會知道易先生在哪裡?」

  「哈,在伯伯面前還不好意思說實話?」

  她笑而不語,這種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天下皆知她和易志維同居,那又怎麼樣,否認一下事實會刺激情節發展,易志維說的。

  最近她入院,稍長時間沒有出席過這種場面,熟朋友紛紛地打招呼,離不了那一句:「易先生呢?」連老同學范曉鈺也問:「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宴啊?」旁人都問地那樣篤定,她倒有幾分悵然若失,直到拍賣會開始,才定下神來。這是為孤兒院的義賣,拍賣品都是捐出來的,拍賣所得也全部捐給孤兒院。拍賣品種甚多,字畫珠寶古董一應俱全,她向來不愛在這種場合出風頭,只不過當個觀眾,一件件的名人字畫拍賣完畢後,就是珠寶古董了,她不懂行,更加的沒有興趣,只礙著主辦人的面子,不好提前離場。坐在範曉鈺身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把那份拍賣說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第十四號拍賣品一件鑽石項鍊高價拍出後,拍賣官取出第十五號拍賣品:「翡翠九連環。」

  她一震,抬起頭來,果然是九連環,環環相扣,剔透翠綠,雖不是最名貴的老坑玻璃翠,卻已經是難得一見的所謂冰種,只只相連的翡翠環,讓她一下子想起童年往事來了,小時候她最喜歡玩這個,解下來、套上去,經過極繁瑣的過程才可以取下全部的九隻環來,她玩得極熟了,閉著眼也能把九隻環取下來再套上去,她曾經有過一隻心愛九連環,後來不見了,她還急得哭過,簡子俊當時哄她說:「歆歆你不要哭了,過些日子我買一隻一模一樣的給你。」

  這樣東西算是過時的老古董了,一般人家不多見了的,也沒處買,過了幾天,她也就忘了——小孩子……就只有這點記性。

  這一隻呢?

  她有些悵然地看著拍賣官手中的九連環,這一隻比她小時候那只當然要貴重得多了,可到底還是九連環,不過是中國古代的閨秀們用來消遣閨閣閒暇的玩意,繁雜歸繁雜,經過了無數的步驟取下來,最後再經過無數的步驟套上去,華麗而無聊的生命……

  拍賣官用手指輕輕地撥了一下那扣在一起的九隻連環,發出悅耳的錚錚聲,他以為這是樂器嗎?她有些失笑,拍賣場中有些人並不知道這是件什麼用途的玉器,可是這是難得的好翡翠,競價一開始就抬到了二十萬。

  她也舉了一下牌子,拍賣官立刻說:「好,二十一萬,傅小姐出二十一萬,二十二萬,那位先生出二十二萬。」

  她再舉一下,拍賣官說:「二十三萬,傅小姐出二十三萬。」有人馬上出二十四萬,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舉了牌。

  「二十五萬!」

  「二十六萬!」

  她有些動搖了,畢竟只是件小玩意,範曉鈺卻在一旁聳恿:「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喜歡為什麼不買下來?」

  她又出了價,對方卻也加了價,看來是勢在必得,雙方把價格拉到了三十萬上頭,她報出三十一萬,對方卻不耐煩了:「三十五萬!」

  看來是非到手不可了,她微微一笑,不再舉牌,拍賣官喊著價:「三十五萬!有沒有高過三十五萬?」範曉鈺催她:「再出價啊,只要喜歡怕什麼,先買下來再說,回去見了易志維,向他撒個嬌,叫他出這筆錢好了。」

  她笑著搖搖頭,拍賣官重複:「三十五萬第一次!三十五萬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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