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裂錦 | 上頁 下頁
一八


  電梯下到三十四樓時進來了一個年輕人,抱著大堆的資料夾,擋住了一半臉,艱難地伸手去按樓層,她不好與東瞿的員工過多接觸,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努力保持雙臂的平衡,結果一下子失了手,檔「嘩啦」一聲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聲就不好了,微笑說:「我幫你吧。」蹲下來替他拾著。

  他一面道謝,一面說:「麻煩替我按五樓。」她站起來替他按了,他又道謝,她說:「舉手之勞,沒必要這麼客氣吧。」說得他也笑了,他顯然是個暑期來打工的學生,樣子還帶著稚氣,穿的也很隨意,白襯衣敞著的領子很乾淨,一看就是個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裡想,這樣面熟,好象在哪裡見過,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微笑著問他:「東瞿也請學生打工嗎?」

  他答:「請的。」悄悄地透過那些資料夾的縫隙,默默地注視著她,一看見她正看著自己,臉一紅又低下頭去。她心裡奇怪起來,她走在街上不是沒人回頭看,可是他看她,根本不是那種看,而是似乎想研究什麼,想看出她的什麼特別之處來。她有些不自在了。好在電梯很快就到了五樓,他抱著東西出去了,她繼續下到一樓。出了電梯門,大堂裡本來還另有幾部電梯在右邊,幾個人在那裡等著,一聽到她這邊電梯鈴「叮」的一響,齊齊地望過來,她也沒覺得什麼,匆匆就走出來,那些人卻還繼續站在原地,她這才疑心起來。回頭一看,剛才搭乘的那部電梯旁,大理石牆壁上小小的一方鏤金銘牌,「總裁室專用」。原來這部電梯是易志維的專用電梯,怪不得人人矚目。

  她窘迫起來,連忙地穿過大堂往外走。心裡突然明白過來,這既是專用電梯,一般員工肯定不會隨意搭乘,自己剛剛遇上的那個年輕人,也就不是東瞿的普通員工了。她一想就對上了號。易傳東正在東瞿實習。他搭了兄長的專用電梯上下是有可能的,想到他适才打量自己的表情,更加地醒悟過來:他並不是偶然遇上的,他是聽說自己來了,故意同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東瞿的資訊業績眾所周知,全部採用企業網路遠端共用,哪還會有人抱了大堆的卷宗跑來跑去這樣的情景。他是借此有意的擋著臉,因為他和易志維很有幾分像,所以自己覺得眼熟。

  她說不上來是好氣還是好笑,易傳東看起來不像是個調皮的人,這樣做一定是好奇到了極點,才大著膽子跑來看她的,想必心裡還在擔心兄長生氣。易家人、東瞿的員工其實都有幾分害怕易志維,她知道,看他在公司內的樣子都看得出來。偶爾聽到他往家裡打電話,和易太太說話都是命令地語氣摻雜在裡頭,他在特殊的地位上處太久了——近十年的東瞿執行總裁,東瞿又是他一手再造的,人人都對他唯唯喏喏,於是養成了他這種號令天下的習慣。

  她一開始也是很怕他的,可是他對她算是特別的了,她的膽子是讓他寵出來的,有時候他讓她纏不過,還會說:「我真是怕了你了。」他並不是真的怕了她,可是她聽著總是高興的。

  去超市買了材料回家,炒了炒飯,自己吃了一小碗,餘下的用保鮮膜蓋好放到冰箱裡,打開電視消磨時光。他說了要晚一點回來,可是她也沒想到會那麼晚——她差一點在沙發上睡著,他顯然是喝過酒了,進門就往沙發上一坐,解開領帶又解開領扣,她連忙的把冷氣打低一些,問:「喝多了?」

  「還好。」他說,「好熱!」站到冷氣機下去吹。

  她連忙把他拖開:「你存心想感冒?」卻意外地發現了他襯衣領上的一抹膩色紅痕:「這是什麼?」

  他笑嘻嘻的:「客戶要去唱歌,我們去了KTV。」當然是KTV的小姐留下的,她嘴角不由微微一沉:「去洗澡吧。」

  他偏偏不去,她有過經驗,怕他和上次一樣胡纏著自己,說:「那我給你剝柳丁去。」他卻還記得:「不吃柳丁,炒飯呢?」

  「在冰箱裡,我去加熱。」她進了廚房拿出炒飯,放到微波爐裡去熱。廚房裡只開了一盞流理臺上的小燈,微波爐裡黃黃的一腔光,輕聲地旋轉著,她不由發了呆。突然之間,熱氣在耳後噴上來,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沉沉地笑著,仿佛很高興看她受驚嚇的樣子,她有了氣:「你怎麼一喝醉就這樣?」

  他眯起眼來:「我怎麼啦?」

  她不答理他,他說:「下午你去找我做什麼?」

  「我說了沒事。」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嚇了她一跳,他低低的,夢幻一樣的聲音問:「聖歆,你愛我嗎?」

  微波爐在他們身後嗡嗡的響著,像是一個睡熟了打著呼嚕的人,燈光那樣暗,廚房裡一色的暗紅,暗紅的地櫃、暗紅的吊櫃、暗紅的流理台,光線不是暗紅也成了暗紅,她讓他箍得透不過氣來,她熟悉的他的味道,還有她不熟悉的酒氣、煙草的味道、別的女人的脂粉香,撲到她的臉上,她難過起來,可是笑了:「你說過叫我不要愛你的。」

  他生了氣,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生了氣,難道說為她說的這句話?這句話可是大實話,他早在紐約對她說的。也許他一喝醉了就有些反常,上次他不是想掐死她嗎?

  「你沒有良心!」他喃喃地說著。她有些害怕起來,於是笑著哄著他說:「好啦,好啦,是我不好,炒飯就要好了,放開我讓我拿給你吃好不好?」他放了手,她去拿飯,手還沒有觸到微波爐的門,他突然一伸手又將她搶回了懷中,像是老鷹撲住了小鳥一樣,牢牢地,把她抵在了冰箱門上,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臉畔:「聖歆!」

  她也像一隻小鳥一樣掙扎起來,上次只是撞了頭,這次會怎麼樣,她剛剛從醫院裡出來,並不想再回去。他的樣子有些可怕,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就好象隨時會把她一口吞下去一樣。她一動,他就箝制地更緊。她只好不動了,他似乎有些滿意,摟著她,吻著她的臉頰,繼續呢喃:「聖歆……就這樣……不離開我……」

  她震動地伏到了他的肩上,他松了一口氣似的,抱著她,哄著她,口齒並不清楚地說:「我愛你。」

  他突然地醒悟過來,醒悟過來自己正在說什麼,在對誰說。他猛然地推開她,怔怔的看著她。

  她也呆呆的看著他,他強笑著,說:「我真是醉糊塗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聲,他走開了。微波爐裡,一陣一陣的飯香透出來,「叮」一聲鈴響,那黃黃的光滅了,廚房裡只剩了那暗紅的小燈,遠遠的浴室裡有水聲傳過來,像是夢一樣,是她恍惚地做了一個夢,也許他是在說醉話,可是——她緊接著問自己,他說的要是真的呢?可是,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又怎麼樣,他們現在的樣子,他們現在的關係——又怎麼樣……

  但心裡的苦,漸漸泛起澀,哀涼唏噓卻又是微酸。他不肯認也好,她已經經不起了,他若肯真的說出一句話,她會粉身碎骨,她會當真的去飛蛾撲火,她沒有勇氣聽他說愛她。假若他真的說過了,後來又否認,她會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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