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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她這一天幾乎是數著秒針過去的,夜裡又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大半夜才睡著,兩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沉了,竟沒有醒。最後是狂喜的經紀人打電話來吵醒她:「傅小姐!今天一開市恒昌已經升到二十四塊八,比你買進時漲了六塊一,只怕下午就要漲停,什麼價位賣出?」

  她精神一振,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期指呢?」

  「那還用說,傅小姐,您這次可要賺得盆滿缽滿!」

  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天來算不算過得很幸福,因為她對幸福的概念已經變得有些模糊,她是過得很快樂,可是快樂就代表幸福嗎?

  公司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報紙上稱她為「力挽狂瀾的奇女子」,把她拯救家族企業的過程寫成了一個傳奇。那些商界人士對她更是刮目相看,紛紛贊她有見識。其實,是側目她與易志維的關係。原本易志維肯替她擔保銀行貸款,已經讓人竊竊私語,這次她在股市和期指中打了這麼漂亮的一仗,除了她有膽量、敢押重寶外,令人生疑猜測的是她是否有內線消息。這種頂尖的商業機密,東瞿的高級行政人員都不可能知曉,易志維肯如此涉嫌,可見她在易志維心中的地位。

  在東瞿一班臣子的眼裡,易志維的這種行為實在是大大令他們失望。老闆一向是精明能幹、殺伐決斷,這次竟涉嫌將如此重要的商業機密透露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簡直就是貪戀美色的亡國昏君。尤其這個女人是傅良棟的女兒,雖然上一代的恩怨遠去了,可萬一這個女人心存不軌,那東瞿的損失只能以億為單位來計算,這個數位太龐大,簡直是觸目驚心。

  老闆一向公私分明,這次如此的色令智昏,所以他們不僅是痛心疾首,而且覺得有必要阻止事態進一步嚴重下去。在聽說老闆要和這個女人一同去日本度假後,是可忍孰不可忍,齊齊舉推了一個人去勸諫讓「紅顏禍水」迷住心竅的易志維。

  他們推舉的就是易志維惟一的弟弟易傳東,他還在念書,趁著放暑假在東瞿實習,易志維最疼的就是這個弟弟。東瞿的重臣們一向知道易志維的脾氣,怕他惱羞成怒,自己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慫恿易傳東出面。

  易志維開完了行政會議,正在辦公室交待度假期間公事事宜,見弟弟走進來,便說:「我正要找你呢,我要出去休息兩天,公事上頭你該做什麼,我已經交代過他們,他們會照常教你的。」

  易傳東對這個一手締造東瞿傳奇的大哥從來是敬愛有加,只答:「是。」

  「在家多陪媽,提醒她注意身體。」

  「是。」

  「我去一個星期左右。沒事了吧……」

  易傳東不等他說出後頭的「沒事就出去做事」,搶著說:「大哥,我有話和你說。」

  「哦?什麼?錢不夠用了?要買什麼?」

  易傳東說:「不是。」看了看在一旁靜候的秘書。易志維將頭一揚,秘書會意地退了出去,細心地關上了門。

  「有話和我說?」易志維看著長得和自己一樣高了的弟弟,他身代父職養大的同胞呵!除了疼愛之外,自己總是竭力替他著想,他會有什麼為難事,半天紅了臉說不出口。於是他笑起來:「傻小子,喜歡上哪個女孩子了是不是?」

  「不是!」斷然否決之後臉更紅了,遲疑了一下,倒是找到個話頭:「大哥,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

  「媽叫你來問的?」母親老是催他結婚,聽得他耳朵都起了繭。

  「不是……大哥,你要和傅小姐去日本?」

  「是啊。」他明白了,傳東是沖著傅聖歆來的。

  果然,易傳東期期艾艾地說:「可不可以不和傅小姐一起去呢?」

  他笑了:「傳東,以前我和我的那些女朋友出國度假,你從來都沒有過問。」

  易傳東漸漸神色自如了:「可是傅小姐不一樣。人家都在議論呢,說大哥你這次定是將收購恒昌的消息事先告訴了傅小姐。而且,她又是傅良棟的女兒……」

  「哦。」易志維不以為然,輕鬆地笑笑,「我知道,還有人說我是色令智昏呢!」

  易傳東認真地說:「傅小姐的確是禍水。大哥,英明如唐明皇,最後也為了一個楊玉環失掉江山,何況……」

  「何況你大哥的英明神武還比不上唐明皇。」他哈哈大笑,笑得夠了,這才說,「別操心了,你大哥還沒有糊塗到那一步,傅小姐是不是禍水,你以後就會知道。」

  在去日本的飛機上,他就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傅聖歆聽,還一本正經地告誡她:「你以後沒事千萬不要上東瞿的寫字樓來,他們不知道多恨你呢,小心他們學古人,將馬嵬之變變為東瞿之變。」

  傅聖歆也笑著,心裡可並不輕鬆。她知道易家人恨她——他們到底是世仇,易東瞿當初心臟病發去世,東瞿一蹶不振,一直到易志維成人接手後才慢慢地扭轉乾坤。這中間,易家人吃了不少苦,尤其是易太太,一度因喪夫而精神失常,所以易志維一定格外的辛苦,他是長子,母親精神失常,幼弟尚在繈褓,他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頭才有今天。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暈機?」

  「不是。」她靠在他肩上,「我在想,我們傅家的確對不起你們易家。」

  他低下頭,正好可以吻住她。他顯然不太高興提到這些事情——他既不想聽,她就不講了吧。

  4

  竟是賀銀的河野總裁替他們接風洗塵,聖歆與河野夫人自然都做了一對陪笑不語的花瓶。席間只聽兩個男人恣意飲酒說笑,聖歆雖是無心,卻也聽得一句半句,才知道東瞿與賀銀有相當密切的合作關係,外界一直猜測此次東瞿收購計畫有得力拍擋,原來是賀銀作出財力支持。

  河野與易志維的私交似是匪淺,酒過三巡,突然笑眯眯地對聖歆道:「傅小姐,我與易君合作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帶女朋友來見我。傅小姐很漂亮,人也很溫柔,希望你與易君幸福。」聖歆臉上不由泛起紅暈,忙謙讓了兩句,只作無意瞥了易志維一眼,他正好望著她,微笑不語。她不知為何略略有些心虛,忙低頭挾起面前瑩白細瓷盤中的明蝦天婦羅,入口卻是百味陳雜。

  日本之行,除了與河野的飯局略沾公事外,餘下的行程與尋常度假的遊人無異,過得很快樂,幾乎是樂不思蜀。兩個人都拋開了公事,尤其是傅聖歆,她重新回到一種單純的生活裡,輕鬆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就像拋開了一座沉重的、壓在身上的大山一樣。她嘆息:「我的確不適合在那個商界裡頭,一脫離它,我才知道快樂!」

  易志維說:「女人本來就該讓個好男人養在家裡,戎馬倥傯叱吒風雲都是男人的事。」

  要是在平常,她就要笑他是「沙文豬」了,可是在這樣輕鬆的環境中,在這樣親昵的氣氛之下,她脫口就問:「你打算把誰養在家裡?」

  他笑嘻嘻地反問:「你想被人養了嗎?」

  她笑而不答,他就從容說:「你要聽明白了,我說的是『女人本來就該讓個好男人養在家裡』,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男人,所以沒有養任何人的打算。」

  她從來不曾奢望過什麼,可是他近來的表現實在令她不由自主地奢望。現在聽他這樣半真半假地說,她也就半真半假地撇開話題:「那壞男人做什麼?」

  他大笑:「壞男人咬你!」出其不意,真的在她頸中咬了一口,她嚇了一大跳,尖聲大叫,又怕他再來咬,又笑又鬧,這件事就揭過不談了。

  她跟著他在日本來來往往,從東京到大阪,從大阪到名古屋,從名古屋到京都,到處都留下他們的足跡,幾乎都要玩瘋了。在美國忙著鬥智鬥勇,在臺北又忙著教她公事,只有在這裡兩個人都把別的心思放下了,純粹地玩。遊覽金閣寺,到東寺去拜佛求籤,在妙心寺浪費大量的菲林,跑去參觀有名的西陣織、友禪染。凡是遊客和戀人會做的事情他們都做,可是聖歆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悲涼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笑得最快樂時突然想起來,以後永遠沒有這種快樂了,所以那笑就僵在了臉上,怔怔地發了呆。小時候父親教她背了不少古文詩詞,她模糊記得有一句「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用在這裡正是,只不過她是夢裡明知身是客,知道夢隨時可醒,那種沒有明天的悲涼就越是沉重。

  一天一天,時間眼睜睜看著過去了,他們開始計畫歸程。返回東京,訂機票,打電話給秘書通知航班號,好讓他們安排接機。這天下午,易志維在酒店午睡,聖歆獨自一個人上街去,好歹是出來了一趟,總得帶點禮物回去。

  他們住的酒店位於東京淺草町,周圍都是繁華的商業街,她雖然不懂日文,可是舉目都是漢字,再用上英文溝通,買東西也不算太困難。給聖賢買了一部National出產的V8,又給兩個妹妹一人買了一套新款時裝,只是不知道該給繼母買些什麼好,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從這家店又逛到那家,尋尋覓覓。這麼亂逛著,突然發現不對。是一種本能的感覺,身後有人老盯著你時,你多少有一點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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