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四九


  拾翠見他形容憔悴,鼻子一酸,說:「家祉原來在德國人的醫院裡上班,現在威爾遜大夫到永新開醫院,一直很缺人手,發電報叫家祉來。我想著正好來見見你,誰知道來了一打聽,才曉得大哥你出了事。」嚴世昌見她眼圈都紅了,說:「哭啥,我又沒事。」他們兄妹自幼喪父,嚴世昌十四歲便去當兵吃糧,攢下軍餉來,供得拾翠在外國人開的看護學校裡念到畢業,兄妹手足之情甚篤。拾翠背過身去,拭了拭眼淚,又問:「到底是為什麼事?舒大哥說得含含糊糊的,只說是辦砸了差事,大哥,這麼多年,六少交代的事情,哪一樁你沒替他辦好?怎麼就將你下在大獄裡?」

  嚴世昌歎了口氣,說:「妹子,這事不怨旁人,是我自己不好。」

  拾翠道:「這回我倒有機緣,見著了六少一面——果然是不講半分道理。」

  嚴世昌不愛聽人道慕容灃的不是,輕叱道:「胡說,你如何能見著六少?再說,六少只是脾氣不好,待人上頭倒是不薄,你別聽旁人胡說八道。」

  拾翠爭辯道:「是我親眼瞧見的。」便將自己從火車上被迫下來,至永新行轅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嚴世昌聽到一半,臉上已然變色,待聽得那女子姓尹,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緊緊抿著嘴,他本來幾天水米未進,臉色焦黃得可怕,現在兩頰的肌肉不停地顫抖,那樣子更是駭人。拾翠見了,又急又怕,連聲問:「哥,你怎麼啦?怎麼啦?」

  嚴世昌過了好久,才問:「威爾遜醫生在永新?……早先還是我將他從烽火線上帶下來,後來還曾經給四太太看過病……」拾翠不防他問出句不相干的話來,怔了一下。嚴世昌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拾翠,你得幫大哥一個忙。」

  拾翠看他神色那樣鄭重,不知為何害怕起來,但想著他要做的事情,自己無論如何要幫他做到,輕聲道:「大哥,你說吧。」

  天色暗下來,屋子裡只開了一盞燈,罩著綠色的琉璃罩子,那光也是幽幽的。舒東緒十分擔心,不由自主地從門口悄悄地張望了一下。他這幾天來動輒得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今天聽說在火車上截到了靜琬,才稍稍松了口氣。誰知這一顆心還沒放下去,又重新懸了起來。瞧著靜琬那樣子奄奄一息,只在發愁,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份差事,可真不用交代了。

  慕容灃親自將靜琬抱到樓上去之後,旋即大夫就趕來了。那位威爾遜大夫很客氣地請他暫時回避,他就下樓來坐在那裡,一直坐了這大半個鐘頭,像是根本沒有動彈過。他指間本來夾著一支煙,並沒有吸,而是垂著手。那支煙已經快要燃盡,兩截淡白的煙灰落在地毯上,煙頭上垂著長長一截煙灰,眼看著又要墜下來。他抬頭看到舒東緒,問:「醫生怎麼說?」

  舒東緒答:「大夫還沒有出來。」他的手震動了一下,煙頭已經燒到他的手指,那煙灰直墜下去,無聲地落在地上。他說:「醫生若是出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舒東緒答應了一聲去了,這行轅是一套很華麗的西式大宅,樓上的主臥室被臨時改作病房用。舒東緒走過去之後,正巧威爾遜醫生走出來,舒東緒連忙問:「怎麼樣?」那醫生搖了搖頭,問:「六少呢?」

  舒東緒瞧他的臉色,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尾隨著大夫下樓來見慕容灃。慕容灃向來對醫生很客氣,見著大夫進來欠了欠身子。那威爾遜大夫皺著眉說:「情況很不好,夫人一直在出血,依我看,這是先兆流產。如果不是精神上受過極大的刺激,就是曾經跌倒受過外傷。瞧這個樣子,出血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四天了,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治療?」

  慕容灃驀然抬起頭,有些吃力地問:「你是說孩子……孩子還在?」

  威爾遜醫生摘下眼鏡,有些無可奈何:「夫人已經懷孕四個月左右,如果早一點發現,進行治療,胎兒應該是可以保住的。可是現在已經出血有三四天了,她的身體又很虛弱,目前看來,恐怕情況很不樂觀。」

  慕容灃正欲再問,看護忽然神色驚惶地進來,氣喘吁吁地對威爾遜醫生說:「病人突然大出血。」

  威爾遜醫生來不及說什麼,匆匆忙忙就往樓上奔去,慕容灃站在那裡,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舒東緒心裡擔心,叫了一聲:「六少。」他恍若未聞,舒東緒不敢再做聲,只得走來走去,樓上樓下地等候著消息。

  威爾遜醫生這一去,卻過了許久都沒有出來。舒東緒看慕容灃負手在那裡踱著步子,低著頭瞧不見是什麼表情,只是看他一步慢似一步踱著,那腳步倒似有千鈞重一樣,過了很久,才從屋子這頭,踱到了屋子那頭,而牆角裡的落地鐘,已經咣當咣當地敲了九下了,他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鐘。終於聽見樓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舒東緒的心不知為何一緊,醫生已經走了進來。慕容灃見到醫生,嘴角微微一動,像是想說話,可是到最後只是緊緊抿著嘴,瞧著醫生。

  威爾遜醫生一臉的疲倦,放低了聲音說:「延誤得太久了,原諒我們實在無能為力。」稍稍停頓了一下,話裡滿是惋惜:「真可惜,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慕容灃還是面無表情,威爾遜醫生又說:「夫人身體很虛弱,這次失血過多,我們很困難才止住出血。而且她受了極重的風寒,又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次流產之後創傷太重,她今後懷孕的幾率很低很低,只怕再也不能夠生育了。」

  威爾遜醫生待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回應,只見他眼中一片茫然,像是並沒有聽懂自己的話,那目光又像是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某個虛空未明的地方。因為樓上的病人還需要照料,所以威爾遜醫生向他說明之後,就又上樓去了。舒東緒每聽醫生說一句話,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醫生走了之後,見慕容灃仍舊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全身都繃得緊緊的,惟有鼻翼微微地翕動著。他試探著說:「六少先吃晚飯吧,尹小姐那裡……」

  慕容灃卻驟然發作,勃然大怒:「滾出去!」舒東緒不敢發一言,慌忙退出去,虛虛地掩上門。只聽屋中砰砰啪啪幾聲響,不知道慕容灃摔了什麼東西。舒東緒放心不下,悄悄從門縫裡瞥去,只見地上一片狼藉,桌上的檯燈、電話、茶杯、筆墨之類的東西,都被他掃到地上去了。慕容灃伏在桌面上,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著,舒東緒看不到他的表情,十分擔心。慕容灃緩緩地抬起頭來,方抬起離開桌面數寸來高,卻突然「咚」一聲,又將額頭重重地磕在桌面上。舒東緒跟隨他數年,從未曾見他如此失態過。他伏在那裡,一動不動,惟有肩頭輕微地抽動。

  因為屋裡暖氣燒得極暖,所以漏窗開著,風吹起窗簾,微微鼓起。他手臂漸漸泛起麻痹,就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

  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髮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

  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四下裡寂無人聲,惟有她靠在肩頭,而他寧願一輩子這樣坐下去。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卻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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