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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那堵灰色的高牆終於出現在面前,牆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銳利的光芒,她極力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裡也設了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的一把大大的銅制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插進鎖眼裡,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只聽「哢嚓」一聲,發針已經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地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的一響。

  號房裡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只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面。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面,提著馬燈慢慢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地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惟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裡狂亂地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於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面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地坐倒在雪地裡,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只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裡,無數的雪花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地墜落。她像是只瑟瑟發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顫抖著。她絕望地看著他,嘴唇微微地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裡,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余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裡狠狠一搐,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他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麼樣,只是驚恐萬分地盯著他。

  號房裡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麼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他回頭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裡的人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淩子,回頭撅你一跟頭。」屋裡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地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寂靜得如同古墓。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裡,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裡含著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地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面只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知道要儘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針取下後長髮紛亂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發足往前奔去,長髮在風裡糾纏著,無數的寒冷夾雜著雪花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扎著,只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

  二十七

  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鐘的樣子。當值的私人秘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裡走掉了,六少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只怕要出事。」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才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著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色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著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著,許多人已經凍得臉色鐵青,身子搖搖欲墜,兀自咬牙強忍著保持僵直的站姿。朱舉綸瞧在眼裡,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他走到客廳裡去,只見幾位私人秘書垂手站在那裡,慕容灃坐在沙發上,雖然看不出什麼怒容來,朱舉綸卻知道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汪子京欠身向前,正在向慕容灃低聲說什麼,只聽慕容灃高聲道:「凍死他們才好,全都是無用的飯桶!」汪子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一抬頭看到朱舉綸進來,忙滿臉堆笑,說:「朱先生來了。」

  慕容灃見到朱舉綸,面無表情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朱舉綸倒是拱了拱手:「六少好。」他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程家的專列明天就該到了,帥府裡雖然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事我等不敢做主,還要請六少示下。」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說:「婚禮的事你們安排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操心不成?」朱舉綸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六少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恕朱某未便專擅。」頓了一頓,說:「當日大帥一病,立刻就不能說話,連一句後事都未曾交代,朱某在床前侍疾,大帥只狠命地盯著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舉手伸出拇指與小指。所以在大帥靈前,朱某就曾對六少說,某雖不才,但絕不敢辜負大帥臨終所托。大帥一生的抱負,六少是最清楚不過的。六少自主事以來,決斷有為,想必大帥泉下有知,亦感寬慰。到了今日如何反而為了一介女子,危及大事?」

  慕容灃默不做聲,朱舉綸又說:「尹小姐懷有身孕,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自然可以體諒。但不知六少是否想過,如果程家知道六少為了尹小姐大動干戈,會作何反應?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報聲明與尹小姐脫離干係,擺明瞭並無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覺得,六少不必聲張,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夠將尹小姐尋回來。可是有一條,望六少能答應我——尹小姐回來之後,請六少送她去羅陽暫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後,再接她回來。」

  慕容灃心中突突亂跳,說:「她性子剛烈,我只怕她想不開……」他自從怒火漸息,便憂慮如狂,此刻脫口說了出來,那朱舉綸到底是外人,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朱舉綸是何樣的人才,立刻接口道:「憑她如何剛烈,也不過是個女人,六少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母子自有天性,六少請放心,她決不忍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朱舉綸便以婚期臨近,保證婚禮期間承州治安為理由,將承州駐防的治安官陸次雲叫了來,命令他封鎖水陸交通,徹查城中的大小飯店、旅館。陸次雲本是慕容宸的親信出身,與朱舉綸是老相與了。聽了朱舉綸的一番叮囑,遲疑著說道:「封鎖搜查都不難辦,可是眼下城門已經開了幾個小時了,火車也有好幾列發了車,只怕來不及了。」朱舉綸道:「大隱隱于朝,尹小姐素來是個聰明人,未必此時就急著出城。我已經叫人給諸省的治安長官拍發密電,你這裡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陸次雲連聲答應,立刻就去辦理。

  朱舉綸返身回來時,因為沈家平被停職,副隊長舒東緒正向慕容灃報告:「嚴世昌承認是他開後門放尹小姐走的,說都是他一時糊塗,請六少饒過其他人。」

  慕容灃冷冷地說:「一個都不饒,全打發去松北駐防。」松北在最北端的邊境線上,最是寒苦。舒東緒問:「那嚴世昌呢?」慕容灃怒道:「這種目無軍法膽大包天的東西,還留著做什麼?」朱舉綸在旁邊聽著,就說:「這大年下,又正辦喜事,六少饒他一命吧。」慕容灃心情煩亂:「那就關到扈子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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