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四二


  靜琬見沒能將他關在外頭,於是不理不睬,自顧自上床躺下,慕容灃坐在床邊,說:「生氣對孩子不好,難道你不知道嗎?」靜琬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慕容灃說:「你看你瘦的,這背上都能見著骨頭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備,身子向裡一縮,冷冷地道:「走開。」慕容灃見她聲氣像是又動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別生氣,好好休息要緊。」

  他話雖然這樣說,人卻並沒有動彈。靜琬許久聽不到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翻身回頭一看,他正凝視著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樣的寒意,他說:「我知道你惱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對,你總不能惱我一輩子。」靜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過頭去,繼續拿脊背對著他。她最近消瘦許多,窄窄的肩頭,更叫人憐意頓生。他說:「你想不想見見家裡人,我叫人去接你母親來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枕頭是月白緞子,並不吸水,眼淚冰冷地貼在臉頰上。母親……她哪裡還有半分顏面見母親,小孩子的時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點委屈,就可以撲回母親懷中放聲大哭。如今她哪裡有臉去見母親?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不哭出聲來。她的肩頭微微顫抖,他的手終於落下來:「靜琬?」

  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用力甩脫他的手,他膽子大了一些:「靜琬……」她舉手一揚,想要格開他的手臂,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猶有淚痕,眼裡卻只有決然的恨意。他的眼裡有一絲恍惚,情不自禁地以手指撫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動,急促地呼吸著,他用力攬她入懷,她情急之下又張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臉,不讓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麼像小狗一樣,動輒就咬人?」

  她掙扎著拳打腳踢,他也並不閃避,她重重一拳擊在他下巴上,反將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雙手,說:「好了好了,出氣了就算了,當心傷著咱們的孩子。」靜琬怒目相向:「誰跟你生孩子!」慕容灃笑顏逐開:「當然是你啊。」靜琬精疲力竭,只是狠狠地瞪著他:「不要臉!」

  慕容灃收斂了笑容,慢慢地說:「靜琬,我對不住你。無論你怎麼樣罵我,惱我,我都認了。」靜琬本來眉頭蹙在一起,滿臉都是狼藉的淚痕,她胡亂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許。他執意扶牢了她的臉,她用盡力氣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剛掰開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地握住。怎麼樣都是徒勞,她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說:「靜琬,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她咬著,踢著,打著,所有的方式並不能令他放開她,唇齒間他的氣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頂點。她曾經惟一擁有,而後永遠失去的一切……這樣濃烈灼熱,初次的相遇,他就是這樣吻著她。直到最後她呼吸窘迫,雙頰都泛起潮紅,他終於放開她。他們兩個人呼吸都是紊亂的,她的眼睛因為淚光而晶瑩,她本來是抗拒地抵著他的胸口,現在只是緊緊揪著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動彈,只怕自己最細微的動作,也會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來,檯燈的紗罩是粉紅色的,電燈的光映出來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臉色本來是蒼白的,在這樣的燈光下,仿佛有了一點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個寒噤,一下子撒開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樣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只受傷的小獸,蜷在床最裡面的角落裡,聲音低而微:「你走。」他欲語又止,她疲倦地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裡都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她自己的一顆心也在那裡跳著,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縮,都是一陣刺痛,仿佛那裡堵著什麼東西一樣難過。每一次心跳,就能牽起隱隱的痛。

  外面有拘謹的敲門聲,沈家平的聲音傳了進來:「六少。」他問:「什麼事?」沈家平隔著門說:「外面雪下大了,路上又開始在結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帥府,就在這邊休息的話,我就先叫司機將車停到車庫去。」

  他下意識轉過臉去看靜琬,她已經閉上眼睛,濃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雙翅,在燈下投下微影。幾縷亂髮垂在臉畔,那臉頰上的淚痕仍清晰可見。他心中百味陳雜,一時也說不出是憐是愛,還是一種歉疚與隱憂。最後只是長長歎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對沈家平說:「走吧。」

  二十六

  自從這天后,他每天必然都要過來看靜琬。轉眼到了二十三過小年。這天一直飄著零零星星的小雪,家家戶戶過年的爆竹聲遠遠傳來。大帥府中自然有團圓家宴,待得酒宴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沈家平原本預備慕容灃不再出去了,沒想到慕容灃仍舊叫他安排汽車。路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極是難走,短短一點路程,汽車走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才到。

  靜琬這裡靜悄悄的,樓下連一個人也沒有。慕容灃上樓之後,進了起居室才看到蘭琴坐在壁爐前織圍巾,見著他十分意外:「六少?」慕容灃問:「靜琬呢?」蘭琴說:「小姐一個人吃了飯,孤零零地坐一會兒,我怕她又傷心,早早就勸她去睡了。」

  慕容灃聽說靜琬睡了,放輕腳步走進臥室裡,一眼就見到床上並沒有人。轉臉才看見靜琬抱膝坐在窗臺上,怔怔望著窗外出神。他心中一酸,說:「怎麼坐在那裡?當心著涼。」靜琬聽到他的聲音,不易覺察地微微一震,卻坐在那裡並沒有動彈。

  慕容灃看到窗臺上擱著一隻水晶酒杯,裡面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在怎麼能喝洋酒!」她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隔壁是間小的會客室,裡面陳列了許多洋酒。他看酒瓶裡只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面還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只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她「嗯」了一聲,抬起頭來,鬢髮微松,許多紛揚的短髮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

  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年夜,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她這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地道:「六少這麼說,我怎麼敢當。」他說:「靜琬……」她將臉一扭,重新望著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並不做聲,他於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宵夜。

  廚房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素喜麵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了清湯細面,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裡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鹵汁豆腐乾。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看到這幾樣清爽的小菜,笑著說:「我也餓了,我給你盛麵條好不好?」說著拿起筷子,為她挑了一碗麵條在碗裡,又將雞湯澆上些,說:「仔細燙。」

  他這樣殷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終於接過面去,默不做聲挑了幾根,慢慢吃著。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和,心中歡喜,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又說:「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餐桌旁擱著靜琬沒喝完的半杯洋酒,她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合著喝這個得了。」他聽她語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於是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一口氣就將那杯洋酒喝完了,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裡喝了酒來的,還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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