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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蘭琴打來水給她洗臉,她任由蘭琴用滾燙的毛巾按在她額上。毛巾的熱給她一點溫暖,她用發抖的手接過毛巾去,慢慢地拭淨臉上的淚痕。蘭琴拿了粉盒與法國香膏來,說:「還是撲一點粉吧,您的臉色這樣不好。」她無意識地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眼睛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孤零零的鬼魂一樣,更像是失了靈魂的空殼。她將那毛巾又重重地按在臉上,連最後一點熱氣都沒有了,微涼的,濕重的。不,她絕不會就這樣。

  侍衛們已經拿了錘釘之類的東西進來,砰砰地釘著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聽見北風如吼,雪嘶嘶地下著。

  二十五

  因為屋子裡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靜琬睡在那裡,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簾沒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記得進來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園,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後面也是花園,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碎石小徑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雪在夜裡就停了,天陰陰沉沉,風聲濕而重。蘭琴看她凝望窗外,連忙將窗簾放下來,說:「小姐當心受涼,這窗縫裡有風進來。」又賠笑說:「這樣枯坐著怪悶的,我開話匣子給小姐聽好不好?」靜琬並不理睬,她自從被軟禁於此後,總是懶怠說話,蘭琴見她形容懶懶的,也是司空見慣,於是走過去開了無線電。

  本來外國的音樂台,就是很熱鬧的一種氣氛,可是因為這屋子裡太安靜,無線電裡又正在播放歌劇,只叫人覺得嘈雜不堪。靜琬一句也沒聽進去,沙發上放著沈家平特意找來給她解悶的幾本英文雜誌,她隨手翻開一本。封底是洋酒的廣告,一個潔白羽翼的安琪爾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藍的底色上,清晰地顯出稚氣無邪的臉龐。靜琬看了這幅廣告,不知為何心中一慟,眼淚又要湧出來。蘭琴怕她生氣,也不敢說話,恰好這個時候號房通報進來說:「四太太來瞧小姐了。」

  蘭琴聽了,真如遇上救星。四太太倒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丫頭在後面捧著些東西,一進來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這裡倒暖和。」一邊說,一邊脫下藏獺皮大衣,蘭琴忙上前幫忙接過大衣去。四太太裡面不過穿了件煙藍色織錦緞旗袍,越發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地說:「昨天才聽說你回來了,所以我趕緊過來瞧瞧,若是少了什麼,我叫人從家裡拿來。」見靜琬坐在那裡,只是沉靜不語,於是撫著她的頭髮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氣頭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體諒他,他在外頭有他的難處。」靜琬將臉一扭,並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不是?」叫過蘭琴來,問起靜琬的飲食起居,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才告辭而去。

  四太太因為靜琬這樣冷淡的態度,無從勸起,所以又過了幾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來。這幾日來,靜琬情緒像是漸漸穩定了一些。而且當時在陶府裡頗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從來待她很客氣,所以看到三小姐來,還是出於禮貌站起來,不卑不亢稱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喲」了一聲,笑道:「怎麼這樣見外?還是和原先一樣,叫我一聲三姐吧。」執著她的手說:「早想著來看你,聽說你一直病著,又怕你不耐煩,近來可好了些?」

  靜琬勉強含糊了一聲,三小姐說:「說你總不愛吃飯,這怎麼行?有身子的人,飲食最要緊了。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們廚子做的清蒸鰣魚,所以今天特意帶了他來,早早已經到廚房去做蒸鰣魚了。」四太太問:「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弄的鰣魚?」三小姐笑道:「這就是有人癡心了,一聽見我說靜琬愛吃蒸鰣魚,馬上派了專機空運回來。」四太太嘖嘖了兩聲,說:「那這條魚何止千金,簡直要價值萬金了。」正說著話,外面已經收拾了餐桌,廚房送上數樣精緻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熱氣騰騰的蒸鰣魚。

  三小姐不由分說,牽了靜琬的手,硬是讓她在餐桌前坐下來。那鰣魚上本蓋著鱗,早就用線細細地穿好了的。一見她們坐定,侍立一側的下手廚子迅速地將線一拎,將魚鱗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說:「你們聞聞,真是香,連我都覺得餓了。」靜琬淡淡笑了一聲:「來是鰣魚去是鯗,這個時節的鰣魚,還有什麼吃頭。」四太太笑道:「現在吃鰣魚自然不是時節,可是這魚來得不易,有人巴巴地動了專機,多少給他點面子,嘗上一筷子罷。」一面說,一面拿了象牙箸,挾了一塊放到靜琬碗中。

  就算不視她為長輩,她到底也年長,靜琬不便給她臉色瞧,只得勉強將魚肉吃下去。蘭琴早盛了一碗米飯來,四太太與三小姐陪著說些閒話,靜琬不知不覺,就將一碗飯吃完了。喝過茶又講了一會兒話,三小姐就說:「就咱們也怪悶的,不如來打牌吧。」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電話叫六少來吧,咱們三個人做頂轎子抬他,贏個東道也好。」靜琬將臉色一沉,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氣他一輩子不成?再過幾個月,他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你也給他點面子嘛。」靜琬淡淡地說:「他若來了,我是絕不會坐在這裡的。」三小姐哧地一笑,說:「你呀,淨說這樣的氣話。」她們兩個人儘管這樣說,可是不敢勉強她,四太太就說:「不如叫姝凝來吧。」見靜琬並不做聲,於是打電話叫趙姝凝來。

  靜琬雖然淡淡的,可是一個人在屋子裡,時光最難打發,和她們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四太太最會察言觀色,見靜琬雖然略有倦色,並無厭憎之意,才略放下心來。她們一起吃了晚飯,因為換了廚子,又有幾樣地道的南方菜,靜琬也有了一點胃口。靜琬本來與姝凝就談得來,吃過飯後,又坐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走。

  就這樣隔不了幾天,她們總是過來陪著靜琬,有時是四太太來,有時是三小姐來,有時是趙姝凝來,有時兩人一塊兒,有時三人都來,打上幾圈牌,說些家常閒話。靜琬神色間仍是淡淡的,但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已經要好上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裡,這天下著大雪,四太太忙於年下瑣事,只有姝凝獨個兒來看靜琬。靜琬因見姝凝穿著一件玄狐皮大衣,問:「又下雪了嗎?」姝凝說:「剛開始下,瞧這樣子,只怕幾天都不會停。」靜琬說:「昨天風刮了一夜,我聽著嗚嗚咽咽的,總也睡不著。」姝凝說:「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個鐘頭,這麼下去怎麼好?」靜琬恍惚地一笑,說:「還能怎麼樣呢,最壞不過是個死罷了。」姝凝說:「怎麼又說這樣的話,叫六哥聽到,又要難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灃,靜琬就不再答話,姝凝自悔失言,於是岔開話:「姨娘叫我來問,這幾天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只管說了,姨娘打發人去安排。」靜琬輕輕地搖一搖頭,問:「你失眠的毛病,是怎麼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藥,大夫給開的一種安神助眠的丸子。」靜琬說:「我這幾天實在睡不好,你給我一顆試試好不好?」姝凝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能亂吃藥吧。」靜琬說:「那你替我問問大夫,看我能吃什麼藥。」又說:「別告訴六少,省得他興師動眾,生出許多事來。」姝凝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抬起眼來凝望著她。靜琬眼裡只有一種坦然,仿佛了然於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瑩而分明,瞳仁裡惟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後,輾轉不安了好幾天,幾次見到慕容灃,想要告訴他,最後不知為何,終究將話咽了下去。她打電話問過了醫生,最後去看靜琬時,還是只給了她半顆藥,說:「醫生說雖然沒有什麼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劑量。」靜琬「嗯」了一聲,隨手將那裹著半顆藥的紙包收在妝台抽屜裡,說:「如果實在睡不著,我再吃它。」

  姝凝雖然問過大夫,因為隱約猜到一兩分,心裡害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會兒,慕容灃就來了。靜琬見到他向來沒有好臉色,臉色一沉,就說:「我要睡了。」姝凝忙道:「那我改天再來看你吧。」她走了之後,靜琬徑直就回房間去,隨手就關門,慕容灃搶上一步,差點卡住了手,到底還是將門推開了。笑著問:「怎麼今天這麼早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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