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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天未明他們就到了承州,因為城門還沒有開,他將汽車停在城牆下避風處,靜琬見他神色疲憊,說:「你睡一覺吧。」將自己的斗篷給他,他開了這麼久的車,也實在是累了,幾乎是頭一歪就睡著了。靜琬替他蓋好斗篷,自己在車上靜靜守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有鄉下人架了車子預備進城去賣菜,吱扭吱扭的獨輪車,馱著滿滿的瓜菜,南瓜上帶著粉霜,圓滾滾的果子洗得極乾淨,高高地堆了一筐,她遠遠望去還以為是蘋果,後來一想才知道是紅皮蘿蔔。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坐在那獨輪車的前架子上,因為天氣冷,已經穿上了花布棉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烏溜溜的眼睛只管望著她。她沖著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對著她笑起來,扭過頭去指給自己的父親看:「汽車。」

  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趕早市進城的人,趕車的、推車的、挑擔子的,與她只隔著一層車窗玻璃,遙遙就能望見市井平凡的喜悅。慕容灃睡得極沉,雖然這樣子在車上並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她想伸手去撫摸他濃濃的眉頭,就像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前一樣,可是今天不行,外面的人也許會看見,車內只有他呼吸的聲音,平穩漫長,這聲音如此令人覺得安逸,她幾乎也要睡著了。

  城門緩慢而沉重地發出軋軋的聲音,獨輪車吱呀吱呀地從他們汽車旁推過去了,那小女孩遠遠回頭沖著她笑。太陽也已經升起來了,透過擋風玻璃照在他臉上,秋天裡的日頭,淡薄得若有若無,經過玻璃那麼一濾,更只餘了一抹暖意。他睡著時總有點稚氣,嘴角彎彎地上揚,像小孩子夢見了糖。她有點不忍心,輕輕叫了他一聲:「沛林。」見他不應又叫了一聲,他才「嗯」了一聲,含糊地咕噥道:「叫他們先等一等。」

  她心中隱約好笑,伸手推他:「醒醒,這不是在家裡呢。」他這才欠身坐起來,先伸了伸懶腰,才回過頭來對她笑道:「誰說這不是在家裡,我們這不就要回家去了?」話雖然這樣說,他們去薔薇木吃了早餐,又將蛋糕打包了兩份,因為時間緊急,來不及回大帥府去,只給汽車加了油,就趕回清平去。

  慕容灃對她說笑:「咱們這也算是過家門而不入吧。」她自從與他結髮之後,並未曾過門成禮,聽到他這樣說,心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感歎。他說:「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她心中只有一種悵然,說:「這麼遠趕回來隻為吃榛子漿蛋糕,真是傻氣。」他騰出一隻手來握她的手:「和你在一塊兒,我就喜歡做這樣的傻事。」

  這句話這樣耳熟,她臉上恍惚地笑著,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聽過,含笑抽出手來:「專心開車吧,將車開得這樣快,還只用一隻手去扶。」早晨路上車輛稀疏,惟有軍需的車隊轟隆隆不時駛過。遠處沃野千里,晨靄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霧,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家,房前屋後的棗樹已經在星星點點地泛起紅光。大堆的麥草堆在地頭,高粱秸稈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裡的孩子牽了牛,怔怔地站在田間看路上的汽車。

  這一路風光看下來,雖然都是很尋常的景色,但因為兩個人都知道是難得的偷閒,所以心裡有一種犯法的快樂。她說:「清平行轅那邊准已經亂了套。」他笑著說:「管它呢,反正已經盡力趕回去了,大不了聽他們囉嗦幾句。」

  結果他們剛出了季安城不久,老遠就看見前面設了路卡,大隊的衛兵持槍直立,正在盤查過往的車輛,那衛兵的制服是藏青色的呢料,遠遠就認出是衛戍近侍。慕容灃笑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不是在收買路錢。」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准是找我們的。」慕容灃哈哈大笑,將車子減慢了速度停下來。

  果然是沈家平親自率人在這裡等候,因為他們一路追尋過來,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走得這樣遠,所以只在這裡設卡。慕容灃見朱舉綸也來了,不由對靜琬說:「真糟糕,朱老夫子也來了,准得受他一番教訓。」原來那朱舉綸雖是掛著秘書的職名,其實慕容灃自幼跟著他學習軍事謀略,雖未正式授業,亦有半師之分。一直以來他為幕僚之首,說話極有分量,慕容灃對他也頗為敬畏,所以慕容灃嘴上稱呼他為老夫子,其實心裡已經老大過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開了車門,慕容灃下車來,笑著對朱舉綸說:「朱先生也來了。」心裡想他定然會有長篇大論要講,自己此番行事確實衝動,只好硬著頭皮聽著罷了。誰知朱舉綸神色凝重,只趨前一步道:「六少,出事了。」

  慕容灃心裡一沉,因為前線大局已定,幾乎已經是十拿九穩,不會有多大的變局,所以他才一時放心地陪靜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歸,朱舉綸這樣劈面一句,他不由脫口就問:「出了什麼事?穎軍克復了阜順?還是護國軍失了德勝關?」他雖然這樣問,但知道戰局已定,這兩樁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除了這兩樁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關乎到大局。

  果然朱舉綸搖一搖頭,神色間大有隱憂:「不是穎軍——請六少上車,我再向六少報告。」靜琬也已經下車來,見慕容灃眉頭微皺,不由十分擔心。他回頭也望見了她,對她說:「你坐後面的車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點了點頭,司機早就開了車過來,她望著慕容灃與朱舉綸上了車,自己也就上了後面的汽車。衛兵們的車子前呼後擁,簇擁著他們回去。

  他們在中午時分就趕回到清平鎮,靜琬路上勞頓,只覺得累極了,洗過澡只說晾頭髮,誰知坐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晚,屋子裡漆黑一片,她摸索著開了燈,看了看鐘,原來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她走出去問了孫敬儀,才知道慕容灃回來後一直在開會,孫敬儀道:「夫人還沒有吃晚飯,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菜吧。」

  她本來身體一直很好,這兩天卻總是聽見吃飯就覺得沒胃口,只得打起精神說:「就叫廚房下點麵條吧。」孫敬儀答應著去了,過不一會兒,就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一大碗公黑沉沉的湯汁,另外還有四碟醬菜。她坐下來才看出那湯汁是鹵汁,北方所謂的打鹵麵,就是將麵條下好了,另外預備鹵汁澆上去。那鹵汁裡面除了雞脯絲、裡脊肉絲、鱔絲、雲腿,還有蟄皮海參之類,那海味的腥氣撲鼻,她只覺得胸口堵住一樣,一口氣透不過來,只是要反胃,連忙將勺子撂下,將那鹵汁大碗公推得遠遠的,起身走過去開了窗子,夜風清涼地吹進來,才覺得好受了些。

  這麼一折騰,最後只就著醬菜吃下半碗麵條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覺去。她惦記著慕容灃,所以睡得並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剛睡著就又驚醒,最後到天亮時分,才沉沉地睡去了。

  慕容灃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因為前一夜沒有睡,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裡淨是血絲。那樣子像是疲倦到了極點,回來後飯也沒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靜琬聽著他微微的鼾聲,只是心疼,彎腰替他脫了鞋,又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著襯衣。

  她幾件襯衣還未熨完,孫敬儀就在外面輕輕叫道:「夫人。」她連忙走出去,原來是何敘安來了,他日常對她總是很禮貌,行了禮才說:「麻煩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緊急的軍事,她略一遲疑,他已經主動向她解釋:「我們一個友邦大選中出了意外,現在上臺執政的一方對我們相當不利。只怕今後北線的戰局,會十分艱難。如果從南線撤軍,那麼實在是功虧一簣,現在他們的通電已經到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發問,內間慕容灃已經醒了,問:「外頭是誰?」她答:「是何先生來了。」他本來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來,他們說話,她一般並不打擾,所以退回裡面去。不曉得為什麼,她只是心神不寧,想著何敘安的話,怔怔地出了好一會的神,突然聞到一陣焦糊味,才想起來自己還熨著衣服。手忙腳亂地收拾,那熨斗燒得燙熱,她本來就不慣做這樣的事,急切想要拎開去,反倒燙到了手,失聲「哎喲」了一聲,熨斗早就滾翻在地上,慕容灃在外面聽見她驚叫,幾步就沖了進來,見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連聲問:「怎麼了?」

  她手上劇痛,強忍著說:「沒事,就是燙了一下。」他捧起她的手來看,已經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樣子竟似燙得不輕,他回頭大聲喊:「孫敬儀,快去拿貂油來。」見旁邊洗臉架子上搭著毛巾,連忙打濕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東西一敷上去,痛楚立減,等孫敬儀取了貂油來塗上,更是好了許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點小事都做不來。」他說:「這些事本來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話雖然是責備的意思,可是到底是心疼埋怨的語氣。她心中一甜,微笑對他道:「何先生還在外面等著你呢,快出去吧,別耽擱了事情。」

  他「嗯」了一聲,又叮囑她道:「可別再逞能了。」她將腳一跺:「成日嫌我囉嗦,你比我還囉嗦。」他本來因為局勢緊迫,一直抑鬱不樂,見著她這麼淺嗔薄顰,那一種嫵媚嬌俏,動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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