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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Chapter 2 沒有新娘的婚禮

  十五

  靜琬本來重傷初愈,路上勞頓極是辛苦,她怕父親擔心,強撐著並不表現出來,只是咬牙忍著。等終於回到乾平,下車之時,已經只餘了一種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極處,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擔著心,等到從火車上下來,才長長舒了口氣,說:「終於到家了。」

  月臺上熙攘的人聲,她此去承州不過數月,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這世界皆是隔了一層,頭昏沉沉的,強打精神下車,腳踏到實地上,心裡卻還是一種虛妄的飄浮,沒有根底。他們早拍了電報,家裡的司機一直接到他們,也才松了口氣似的,眉開眼笑說:「老爺、大小姐,你們可算回來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門呢。」

  靜琬只覺得軟弱到了極處,也累到了極處,坐在汽車上,只想著快快回家,等到了家裡,從車上一下來,忽然就像有了力氣,疾步往客廳裡一路奔去:「媽!媽!」尹太太已經迎出來,她撲到母親的懷裡,像個小孩子,哇的一聲就哭出聲來。尹太太摟著她,她只是號啕大哭,似乎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心一股腦都哭出來。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淚,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抱著母親的胳膊,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浮木,除了哭只是哭。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像哄著小孩子一樣,她精疲力竭地抽泣著說:「媽,我錯了。」尹太太含淚道:「孩子,下次可不要這樣嚇唬媽媽,媽媽可只有你。」她的眼淚不可抑止地流出來,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媽,我也只有你。」

  她這一晚睡得極踏實,人是累到了,心裡也只是倦意,總歸是回到家中,沉沉地睡了一晚,竟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午飯,尹楚樊離開乾平已久,一回來就去忙著生意了。尹太太陪著女兒,怎麼也瞧不夠似的,不外乎問她在承州的種種情形。她怕母親擔心,只揀些不相干的話說,母女二人正絮絮地說著話,忽然吳媽進來說:「太太、小姐,許少爺來了。」

  靜琬只覺得心裡一跳,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尹太太已經說:「快,快叫他進來。」靜琬坐在那裡沒有動彈,許建彰今日穿著長衫,人倒似瘦下去許多,神色也很憔悴,遠遠就對尹太太行了個禮:「伯母。」尹太太說:「快坐,我去給你們裝點心碟子。」她起身便走,靜琬嘴角微微一動,想叫母親留下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許建彰遠遠望著她,他們之間不過隔著半間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遙遠起來,仿佛相隔著千山萬水一樣。他微低著頭,靜琬側著臉,窗上是墨綠金絲絨的窗簾,簾楣上垂著華麗的金色流蘇,風吹過來,一點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陽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裡卻只有黯然。

  她心裡只是錯綜複雜的感覺,像是憐憫,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種不能去深想的被動,迫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靜琬,對不起。」她沒有做聲,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持著她,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刮著沙發上的絨面,細而軟的絨毛,微癢溫熱。隔了很久,他又說:「我今天來,只是向你賠罪,我對不起你,可是那樣的情形下,我也沒有旁的辦法。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也知道你並不想瞧見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來,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風很大,吹得窗簾飄飄拂拂,靜琬想到慕容灃的臥室裡,也是大幅的西式窗簾,窗簾下面墜著絨絨的小球,她無事時立在窗前,總愛去揪那些小球,絨絨地刷著掌心,一點微癢。她悚然一驚,仿佛驚詫自己怎麼會突然回想起這個。她以為承州是自己的噩夢,一輩子也不願去想起了。她有點迷亂地抬起眼睛,建彰正望著她,眼裡只有悔恨與痛楚。她神色有點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說:「我並不怪你。」

  他站在那裡不動彈,聲音依舊輕微:「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他又叫了一聲:「靜琬。」她說:「是我自己不好,怎麼能夠怪你。」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雖然她離他這樣近,可是又如此的遙不可及。她說了這樣一句話,自己立刻又後悔了,靜靜站在那裡,只是有幾分悲哀地望著他。他想起她小時候闖了禍,或是受了什麼委屈,都是這個樣子,心下一軟,仿佛有溫軟的淚要湧上來,只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來,她什麼都不願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會發了狂。她是回來了,她是要過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撲入他的懷抱裡去,就像是害怕某樣未知的東西。她要他的安穩,要他給她一貫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煙草香氣,可是沒有那種夾雜其間極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會害怕,她仰起臉來,眼中閃爍著淚光。他也含著眼淚,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與他的過往,可是只是絕望地固執,她一定要和原來一樣,她一定要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摟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他沒有想到可以輕易獲得她的原諒,她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軟弱得像是沒有了任何氣力。他心裡隱約有絲害怕,這一切來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樣。他以為她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現在就在他懷裡。他緊緊摟著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或者因為仍舊在生他的氣,他嘆息著吻在她的發上:「靜琬……對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只是自己應該有的安逸人生。他必會盡其所能地對她好,她也會,對他好,然後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經硬生生攪亂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鐘的樣子,已經是豔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得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衝突,說道兩軍的佈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麼,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尹太太說:「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裡不安。」又說:「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麼到現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鐘,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麼意思。」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裡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裡,已經是快十二點鐘了。這天是禮拜天,明明軒裡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面笑容地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拼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眯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面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裡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裡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地說著什麼,還有人在連聲發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地張望,西崽匆匆地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麼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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