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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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在外頭再難再累,只要想到還有家,還有家在那裡,她總是能夠忍辱負重。 只要有家在那裡,她的家在那裡,永遠有一盞溫暖的燈光,會等著她。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不管她最終走出多遠,她知道,父親會在家裡,會在家裡等著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沒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賣,去換取僅存的尊嚴。 賣房子的那天,她並沒有哭,卻真正知道了,什麼叫心如刀割。從出生開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樓裡,她知道每一級臺階、每一道窗隙裡,記憶的都是她與父親的時光。她知道每一扇櫃門、每一張椅子,都留下父親摩挲過的指紋。 那是她最珍視,也是她唯一僅存的一切。 可是她連這記憶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賣,在無路可走的那時候。 是那個時候才懂得什麼叫做絕望,什麼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視的東西出賣掉,而換回來,卻是永遠的失去。 她再也沒有顏面回來,回來面對與父親同有過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時光,那些最溫馨最溫暖的記憶。 她拖著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橋頭上去。 橋欄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來,仿佛還是許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學,忘了帶鑰匙,只好在這裡等爸爸回來。 只要再等一會兒,爸爸就會推著自行車,從橋頭那邊走上橋來,熟悉的身影會一點點出現在視野裡。 河水無聲,風吹得很冷很冷,河水裡倒映著兩側人家的燈光,蕩漾著溫暖的橙色光暈。 可是再沒有人會回來,替她打開家門,再沒有一盞燈,會是她的家。 這麼多年,最辛苦的時候,她也曾經流淚,躲在被子裡,默默哭泣,可是再不會有人,用溫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淚。 這麼多年,她一無所有地回到這裡來。 兩手空空,身心俱疲,什麼都沒有,連一顆心都成了灰燼。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坐了多久,直到遠處人家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滅了,夜濃稠如墨,風吹得人冷徹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絕望的空虛與寒冷,讓她一直發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橋下的河水在黑暗裡無聲流淌,她抵在橋欄上,視線一點點的模糊。 「爸爸,我回來了。」 「爸爸,求你幫幫我,我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讓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邊新開了家客棧,很小的招牌,嶄新的粉刷,門口還掛了一對大紅燈籠。因為近年來遊客漸多,所以鎮上也有了幾家像模像樣的旅館。 燈還亮著,於是她敲了門。年輕的老闆娘並不認得她,但是很熱情地把她迎進去了。 樓上的房間裡一切都是新的,連窗簾都是新鮮而熱鬧的橙色圖案,房間是所謂的標間,還有小小的洗手間。燃氣熱水器,老闆娘耐心地教她調水溫。 她洗了一個熱水澡,午夜時分,整個古鎮幾乎都已經睡去,嘩嘩的水聲,寂寞而清晰,而熱水打在身上,泛起一陣輕微的痛楚。 沒有帶吹風機,濕淋淋的頭髮用毛巾隨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覺得累到了極點,竟然就那樣睡著了。 到快天亮的時候她迷迷糊糊醒來,全身都是滾燙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著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可是人倦到極點,仿佛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昏昏沉沉睡著。口很幹,嘴唇上全起了皮,緊得發疼,只覺得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自己爬起來倒了一杯水,因為燙,喝了兩口又倒下去睡著。 有亂夢,恍惚間是小時候生病,父親摸著自己的額頭,看有沒有退燒。父親的手清涼而輕柔,像是羽毛,拂過她的額頭。 再過一會兒,卻夢見上次在醫院裡打點滴,她睡著了,護士替她拔掉針頭,而阮正東俯過身看她,溫和地替她按住藥棉。 突然之間,卻只剩了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醫院裡,醫生、護士一個人都沒有,很長很長的走廊,卻寂靜如死地。她渾身發冷,推開一間間病房的門,門後卻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仿佛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丟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麼,只是一直發抖,驚恐交加,把每一扇門都推開,卻總是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她從夢裡醒來,透過窗簾,陽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覺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動彈。 或許是發燒的緣故,虛弱無力到了極點。 終於掙扎著起來,慢慢走去了鎮上的醫療站。 這麼多年,醫療站還是那麼簡陋。醫生護士都是些年輕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醫生開了藥,想不到最尋常不過的感冒,卻讓她病得這樣無力。 藥水滴得很慢,過了許久還沒有打完。輸液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她獨自坐在長椅上,看藥水一滴滴落下。她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什麼都沒有吃,可是並不覺得餓,人像是發了木,機械而遲鈍。 有人從門外的走廊上經過,都已經從她面前走過去了,忽然又回過頭來,遲疑著喚她:「佳期?」 她認了許久才認出來,原來是在自家樓下住了十幾年的鄰居孫伯伯。 孫伯伯又驚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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