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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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裡,對他說:「我們說好的,你不許下車,不許進候機廳,你要轉過臉去,不許看著我,我走的時候,你不許再記得我,從今以後,你要永遠忘了我。」 她每說一個「不許」,他就笑著點一次頭,重重地點頭,始終微笑。 最後,她說:「我走了,你把臉轉過去。」 他聽話地轉過臉,背對著她。 她拎著箱子,下車,急急地往候機廳去。 他坐在車上,一直聽話地,背轉著臉。 他從後視鏡裡,看著自己,極力保持著微笑的樣子,眼淚卻靜靜地淌了滿臉。 他明明無法做到,可是全都答應下來。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不管她說什麼,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身後是巨大的機場,無數架飛機轟鳴著起落,進出空港。 而有一架飛機,載著她,離開他。 他答應了她,絕不回頭看,絕不看,她離開他。 從此之後,人各天涯。 佳期走得很快很急,進候機大廳時,廣播正在最後一遍催促:「飛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經開始登機,請搭乘該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儘快辦理登機手續。」 大廳裡都是人,無數熙熙攘攘的旅客,從這裡離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覺得自己軟弱而茫然。 阮正東總是說,她有一種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實那是因為怯懦,所以總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謂的勇敢其實只是蝸牛的殼,看似堅固,實際上卻不堪一擊。 她卻只是懦弱地想要逃避。 她沒有辦法命令自己,身邊那麼多人走來走去,可是她覺得孤單得令自己發抖。 她的腿發軟,幾乎沒有辦法再站立。終於將行李放下來,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從她身邊經過,而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累極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來,累到了極點,只想快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一場。可是心裡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親的那個家去。溫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交給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麼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極點,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變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裡去,寧靜而安全的小小舊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沒有力氣堅持,她再也沒有力氣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樣遙遠,可是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 出了機場她攔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來,這座城市的黃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機並不情願跑長途,她加了一百塊錢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離帶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的,因為車速快,夜色朦朧中,那些排列整齊的植株仿佛是柵欄,幾乎連在了一塊兒。而橙黃色的小圓點,反射著車燈的光,排成漫長而寂寞的佇列。 的士司機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並不好,唱到中間有點卡,有輕微的吱吱聲。 一首老歌,反反復複地唱:「等你愛我……等你愛我……」 很俗氣的歌,是許多年前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曲,那樣執著,那樣堅定,可是誰有足夠的勇氣,真的將愛情進行到底。 小鎮的夜色在點點燈光中顯得格外寧馨。 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走下了橋,站在熟悉的巷口,兩側房子裡電視機的聲音隱約可聞,她卻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會再有了,她曾有過的一切。她的家,還有最疼她的父親,都已經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滿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風吹得她手足冰涼。 父親去世後,為了償還那五萬塊錢,她把同父親一起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給賣了。還有廠裡給的一點撫恤金,她自己上班攢下來的一點點錢,東拼西湊,將因為醫療費而用掉的錢全部湊齊,存回那張銀行卡,然後寄到瀋陽去。 她不要欠一毛錢,父親也不要欠一毛錢。 對於那個人,那件事,她不願意父親有任何屈辱的姿勢。 那是她欠父親的債,她連最後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們的家,換取父親最後的尊嚴。 那是她與父親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讀大學之後,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總覺得彌足珍貴。每一次回家,遠遠地看見牆後小樓的一角,心裡就會覺得驟然一松。 她是回家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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