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五六


  這慧兒原是納蘭夫人房裡的大丫頭,為人極是機靈,自從芸初過門,納蘭夫人特意指派她去侍候新人。今日進宮謝恩,她自然跟來侍候。慧兒見芸初精神倦怠,忙從車內帶的奩盒裡取出抿子來,替芸初抿一抿頭髮,又贊:「大奶奶這枝釵真好。」芸初不覺摸了摸那枝簪子,笑道:「是适才良貴人賞的。」慧兒笑道:「奴才們在外頭茶房裡閑坐,幾位公公都說,咱們府裡的出的兩位主子,都是大福之人。惠主子自不必說了,良主子竟也是這樣得臉。」

  芸初想起今日所見,不覺亦點了點頭,亦覺得眼下琳琅的聖眷,只怕猶在皇長子的生母惠嬪之上。待回到府中,先去上房見過老太太、納蘭夫人並幾位太太,將宮中賞賜之物呈上,老太太忙命丫頭取了西洋的水晶眼鏡眼鏡來看,那些綾羅綢緞,妝花一經展開,金銀絲線耀眼,映得滿室生輝。老太太笑著點點頭,說道:「宮裡出來東西,到底不一般。」又細看了衣料,說道:「這只怕是江甯織造今年的新花樣子,難得惠主子這樣疼你。」芸初笑道:「回老太太的話,這幾樣是良主子賞的,那幾匹宮緞是惠主子賞的。」老太太喔了一聲,納蘭夫人笑道:「不管是誰賞的,一樣都是咱們家娘娘,都是孝敬老太太的一片心。」老太太一面摘了眼鏡,一面笑道:「我也不怕你們說我偏心,琳琅這孩子雖只是我的外孫女,可是打小在我們家裡長大,就和我的親孫女一樣。你們也看到了,或多或少,總歸是她的一片心意。」

  一時大家又坐著說了幾句話,已經是掌燈時分,外頭的喜宴並未散,老太太留芸初在這邊用晚飯,道:「可憐見兒的,自打昨天進了門,今天又一早起來預備入宮,好生跟著我吃頓飯吧。」納蘭夫人笑道:「我們都要出去陪客,老太太這樣疼她,留她侍候老太太亦是應該。」又囑咐芸初:「就在這邊跟老太太吃飯吧。」芸初便應了個是。

  納蘭夫人與妯娌幾個皆退出來,剛走到廊上,四太太就冷笑道:「掌心掌背都是肉,沒得就這樣偏心,不過就多賞了幾匹緞子,倒誇了她一大篇話。論到賞東西,難道這些年來惠主子賞的還少嗎?」納蘭夫人笑道:「老太太不過白誇兩句,再說了,這麼些年來,老太太誇惠主子,誇得還少嗎?」大太太亦笑道:「我瞧老太太並不是偏心,不管哪位主子得寵,咱們家還不是都一樣跟著得臉。連上回我進宮去請安,宮裡的公公們一聽說是良主子娘家人,都好生巴結。」這麼一說,自然更如火上澆油一般。四太太哼了一聲,並不做聲,納蘭夫人知道大太太素來與四太太有些嫌隙,這麼些年來因為惠主子的緣故,零零碎碎受了不少氣,今日果然幸災樂禍發作出來,忙忙的亂以他語,才算揭過不提。

  芸初前一日過門,雖是洞房花燭夜,可是幾乎整夜未睡,不過和衣躺了一個更次。這日又是亥末時分才回房去,納蘭容若卻是過了子時方進來,荷葆見他雙頰微紅,眼眉餳澀,問了方知在前頭被逼迫不過,酒喝得沉了,忙與慧兒服侍他換了衣裳。慧兒見房內一切妥當,便低低地道:「大爺與新奶奶早些歇著,明日還要早起來。」與荷葆一起率了眾人退了出去,倒拽上門。

  容若酒後口渴,見桌上有茶,便自己斟了一杯來吃,夜深人靜,芸初乍然與他獨處一室,猶覺有幾分不自在,因見他喝茶,便道:「那茶是涼的,大爺仔細傷了胃。」便走過來,另倒了熱的給他。容若接過茶去,忽見她頭上插著一枝白玉簪,心中一慟,便如失魂落魄一般,只是怔怔地望著她。芸初倒讓他瞧得難為情起來,慢慢低下頭,低聲問:「大爺瞧什麼呢?」

  容若這才驟然回過神來,又過了片刻,方才道:「你頭上的白玉簪子是哪裡來的?」芸初這才抬頭道:「是今天進宮去,良主子賞的。」容若又隔了好一會兒,才問:「良主子還賞了你些什麼?」芸初笑盈盈的道:「除了這個,還賞了時新的織錦、宮緞,另外還賞給家裡老太太、太太們好些東西。」容若道:「她待你倒真好。」芸初答:「原先在宮裡的時候,我就和她要好。今日良主子還說笑話,說我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容若聽到「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十個字,心中便如刀割一般,痛楚難當。原以為此生情思篤定,誰知造化弄人,緣錯至此。思潮起伏,道:「原先你在宮裡,就和她要好?」芸初答:「我和她原是一年進的宮,在內務府的時候,又分在一間屋子裡,所以特別親厚些,如今她雖是主子,可今兒見了我,還是極親和待人。」見容若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不禁臉上一紅,脈脈的看著他。容若卻是極力自持,終於難以自禁,問:「她如今可好?」

  芸初道:「我倒覺得樣貌比原先仿佛清減了些,宮裡都說良貴人如今最得皇上寵愛,照今兒的情形看,一應吃的穿的用的,皆是天下頂好的,那可是真沒的比了。」

  容若聽她這樣說,慢慢又喝了一口茶,那茶只是溫熱,只覺得又苦又澀,緩緩的咽下去。

  過了良久,方才道:「歇著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第三日是新婦回門之期,所以兩人極早就起身,預備回門,方修飾停當,又去上房向老太太請安。老太太才剛起身,丫頭正在侍候梳洗,見了芸初便笑道:「今兒是回門,家去可要歡歡喜喜的。」芸初笑道:「老太太和太太們都待孫媳婦這樣好,孫媳婦每日都歡歡喜喜的。」正說笑時,卻有丫頭慌慌張張的進來回道:「老太太,二門上傳進話來,說是宮裡打發人來,說咱們家娘娘不好了。」老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聽到這話,不覺像半空裡打了個焦雷,唬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旁老成的許嬤嬤忙斥責那丫頭:「到底怎麼回事,別一驚一乍的,慢慢說,別唬著老太太。」那丫頭道:「二門上只說,宮裡來的公公在門上立等,說咱們家娘娘病了。」老太太急道:「咱們家兩位娘娘,究竟是哪一位娘娘病了?」

  那丫頭亦不知曉,納蘭夫人亦聽得了信兒,忙過來侍候,傳了宮裡來的人進來。那太監神色極是恭謹,亦只道:「奴才是內務府打發來的,因良主子身子不豫,所以傳女眷進宮去。」老太太見問不出個究竟,只得命人請下去用茶,這廂忙忙地妝束起來,預備進宮去。芸初見老太太神色焦慮,便道:「老祖宗且放寬心,昨兒孫媳婦進宮去,還見著良主子氣色極好,想是不礙事的。」老太太不由牽了她的手,含淚道:「我的兒,你哪裡知道,那孩子打小兒三災八難的。我雖有心疼她,禁不住如今君臣有份,如今她是主子,反不得經常相見,我這心裡實實惦記。況且上回傳咱們進宮去,我聽說是小產,心裡難過得和什麼似的……」納蘭夫人忙忙的道:「貴人乃是有大福的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且不必多想。」一時侍候了老太太大妝,納蘭夫人妯娌自然亦要隨著入宮去,一列五乘轎子,從神武門入順貞門,便下轎換了宮中的車子,走了許久,方又下車。早有一位內監率著小太監迎上來,方請下安去,納蘭夫人因見是皇帝身邊的趙昌,唬了一大跳,忙忙親手去攙,道:「公公如何這樣多禮。」趙昌滿臉笑容,到底請了個安,道:「奴才給老太太,列位太太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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