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三二


  廳門開處,靴聲橐橐,落足卻是極輕。侍從拱衛如眾星捧月,那人只穿一身裝緞狐膁褶子,外系著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風領襯出清峻的一張面孔,唇角猶含笑意。福全雖有三分酒意,這一嚇酒醒了大半,慌亂裡禮數卻沒忘,行了見駕的大禮,方道:「皇上駕幸,福全未及遠迎,請皇上治福全大不敬之罪。」

  皇帝神色卻頗為閒適,親手攙了他起來,道:「我因見雪下得大了——記得去年大雪,順天府曾報有屋舍為積雪壓垮,致有死傷。左右下午閑著,便出宮來看看,路過你宅前,順路就進來瞧瞧你。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大雪天的,你們倒會樂。」

  福全又請了安謝恩,方才站起來笑道:「皇上時時心系子民,奴才等未能替皇上分憂,卻躲在這裡吃酒,實實慚愧得緊。」皇帝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閑,這樣的大雪天,本就該躲起來吃酒,你這裡倒暖和。」

  皇帝一面說,一面解了頸下系著的玄色閃金長絛,梁九功忙上前替皇帝脫了大氅,接在手中。皇帝見眾人跪了一地,道:「都起來吧。」眾人謝恩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皇帝本是極機智的人,見廳中一時鴉雀無聲,便笑道:「朕一來倒拘住你們了,朕瞧這園子雪景不錯,福全,容若,你們兩個陪朕去走走。」

  福全與納蘭皆「嗻」了一聲,因那外面的雪仍紛紛揚揚飄著,福全從梁九功手中接了大氅,親自侍候皇帝穿上。簇擁著皇帝出了船廳,轉過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但見庭台樓閣皆如裝在水晶盆裡一樣,玲瓏剔透。皇帝因見福全戴著一頂海龍拔針的軟胎帽子,忽然一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咱們兩個乘著諳達打瞌睡,從上書房裡翻窗子出來,溜到花園裡玩雪,最後不知為什麼惱了,結結實實打了一架。我滾到雪裡,倒也沒吃虧,一舉手就將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裡去了,氣得你又狠狠給我一拳,打得我鼻樑上青了老大一塊。」

  福全笑道:「當然記得,鬧到連皇阿瑪都知道了,皇阿瑪大怒,罰咱們兩個在奉先殿跪了足足兩個時辰,還是董鄂皇貴妃求情……」說到這裡猛然自察失言,戛然而止,神色不由有三分勉強。皇帝只做未覺,岔開話道:「你這園裡的樹,倒是極好。」眼前乃是大片松林,掩著青磚粉壁。那松樹皆是建園時即植,雖不甚粗,也總在二十餘年上下,風過只聽松濤滾滾如雷,大團大團的積雪從枝丫間落下來。忽見絨絨一團,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原是小小一隻松鼠,見著有人,連爬帶跳竄開,皇帝瞬間心念一動,只叫道:「捉住它。」

  那松鼠竄得極快,但皇帝微服出宮,所帶的侍從皆是御前侍衛中頂尖的好手,一個個身手極是敏捷,十餘人遠遠奔出,四面合圍,便將那松鼠逼住,那小松鼠驚惶失措,徑直向三人腳下竄來,納蘭眼疾手快,一手捉住了它毛絨絨的尾巴,只聽松鼠吱吱亂叫,卻再也掙不脫他的掌心。

  福全忙命人取籠子來,裕親王府的總管太監郭興海極會辦事,不過片刻,便提了一隻精巧的鎏金鳥籠來。福全笑道:「沒現成的小籠子,好在這個也不冗贅。」皇帝見那鳥籠精巧細緻,外面皆是紫銅鎏金的扭絲花紋,道:「這個已經極好。這樣小的籠子,卻是關什麼鳥的?」福全笑嘻嘻地道:「奴才養了一隻藍靛頦,這只小籠,卻是帶它在車轎之內用的。前兒下人給它換食,不小心讓那雀兒飛了,叫奴才好生懊惱,只想罷了,權當放生吧。只剩了這空籠子——沒想到今兒正好能讓萬歲爺派上用場,原來正是奴才的福氣。」

  納蘭掌中那松鼠吱吱叫著拼命掙扎,卻將納蘭掌上抓出數道極細的血痕。納蘭怕它亂掙逃走,抽了腰帶上扣的吩帶,繞過它的小小的爪子,打了個結。那松鼠再也掙不得,納蘭便將它放入籠內,扣好了那精巧的鍍金搭鎖,福全接過去,親自遞給梁九功捧了。雪天陰沉,冬日又短,不過片刻天色就晦暗下來,福全因皇帝是微行前來,總是忐忑不安。皇帝亦知道他的心思,道:「朕回去,省得你們心裡總是犯嘀咕。」福全道:「眼見只怕又要下雪了,路上又不好走,再過一會兒只怕天要黑了,皇上還是早些回宮,也免得太皇太后、太后兩位老人家惦記,皇上保重聖躬,方是成全臣等。」

  皇帝笑道:「趕我走就是趕我走,我給個臺階你下,你反倒挑明瞭說。」福全也笑道:「皇上體恤奴才,奴才當然要順杆往上爬。」雖是微服不宜聲張,仍是親自送出正門,與納蘭一同侍候皇帝上了馬,天上的飛雪正漸漸飄得綿密,大隊侍衛簇擁著御駕,只聞鸞鈴聲聲,漸去漸遠看不清了,惟見漫天飛雪,綿綿落著。

  皇帝回到禁中天已擦黑。他出宮時並未聲張,回宮時也是悄悄。乾清宮正上燈,畫珠猛然見他進來,那玄色風帽大氅上皆落滿了雪,後面跟著的梁九功,也是撲了一身的雪粉,畫珠直嚇了一跳,忙上來替他輕輕取了風帽,解了大氅,交了小太監拿出去撣雪,暖閣中本暖,皇帝連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這樣一暖,臉上卻潤潤的。換了衣裳,又拿熱手巾把子來擦了臉,方命傳晚酒點心。

  琳琅本端了熱奶子來,見皇帝用酒膳,便依規矩先退下去了。待皇帝膳畢,方換了熱茶進上。因天氣寒冷,皇帝沖風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不由飲了數杯暖酒。暖閣中地炕極暖,他也只穿了緞面的銀狐嗉筒子,因吃過酒,臉頰間只覺得有些發熱。接了那滾燙的茶在手裡,先不忙吃,將茶碗撂在炕桌上,忽然間想起一事來,微笑道:「有樣東西是給你的。」向梁九功一望,梁九功會意,忙去取了來。

  琳琅見是極精巧的一隻鎏金籠子,裡面鎖著一隻松鼠,烏黑一對小眼睛,滴溜溜的瞪著人瞧,忍俊不禁拿手指輕輕扣著那籠子,左頰上若隱若現,卻浮起淺淺一個笑靨。皇帝起身接過籠子,道:「讓我拿出來給你瞧。」梁九功見了這情形,早悄無聲息退出去了。

  那只松鼠掙扎了半晌,此時在皇帝掌中,只是瑟瑟發抖。琳琅見它溫順可愛,伸手輕撫它松松的絨尾,不由說:「真有趣。」皇帝見她嫣然一笑,燈下只覺如明珠生輝,熠熠照人,笑靨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遠。皇帝笑道:「小心它咬你的手。」慢慢將松鼠放在她掌中。她見松鼠為吩帶所縛,十分可憐,那吩帶本只系著活扣,她輕輕一抽即解開,那吩帶兩頭墜著小小金珠,上頭卻有極熟悉的篆花紋飾,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間凝固,只覺像是兜頭冰雪直澆而下,連五臟六腑都在瞬間冷得透骨。手不自覺一松,那松鼠便一躍而下,直竄出去。

  她此時方回過神來,輕輕呀了一聲,連忙去追,那松鼠早已輕巧躍起,一下子跳上了炕,直鑽入大迎枕底下。皇帝手快,頓時掀起迎枕,它卻疾若小箭,吱地叫了一聲,又鑽到炕氈下去了。琳琅伸手去按,它數次跳躍,極是機靈,屢撲屢逸。竄到炕桌底下,圓溜溜的眼睛只是瞪著兩人。

  西暖閣本是皇帝寢居,琳琅不敢亂動炕上御用諸物,皇帝卻輕輕在炕桌上一拍,那松鼠果然又竄將出來,琳琅心下焦躁,微傾了身子雙手按上去,不想皇帝也正伸臂去捉那松鼠,收勢不及,琳琅只覺天翻地覆,人已經仰跌在炕上。幸得炕氈極厚,並未摔痛,皇帝的臉卻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氣息間盡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她心下慌亂,只本能的將臉一偏。蓮青色衣領之下頸白膩若凝脂,皇帝情不自禁吻下,只覺她身子在瑟瑟發抖,如寒風中的花蕊,叫人憐愛無限。

  琳琅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唇上灼人滾燙,手中緊緊攥著那條吩帶,掌心裡沁出冷汗來,身後背心裡卻是冷一陣,熱一陣,便如正生著大病一般。耳中嗡嗡的迴響著微鳴,只聽窗紙上風雪相撲,漱漱有聲。

  西洋自鳴鐘敲過了十一下,梁九功眼見交了子時,終於耐不住,躡手躡腳進了西暖閣。但見金龍繞足十八盞燭臺之上,兒臂粗的巨燭皆燃去了大半,燭化如絳珠紅淚,緩緩累垂凝結。黃綾帷帳全放了下來,明黃色宮絛長穗委垂在地下,四下裡寂靜無聲,忽聽吱吱一聲輕響,卻是那只松鼠,不知打哪裡鑽出來,一見著梁九功,又掉頭竄入帷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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