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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八章 蘭襟親結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
  掩抑薄寒拖軟障,抱持纖影藉芳茵。未能無意下香塵。

  ——納蘭容若《浣溪紗》

  黃昏時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見窗紙微白,向外一望,近處的屋宇、遠處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這一日並不當值,容若依舊起得極早,丫頭侍候用青鹽漱了口,又換了衣裳,大丫頭荷葆拿著海青羽緞的斗篷,道:「老太太打發人來問呢,叫大爺進去吃早飯。」說話間便將斗篷輕輕一抖,替容若披在肩頭。容若微微皺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見天地間如撒鹽、如飛絮,綿綿無聲。

  他吃過早飯從上房裡下來,卻徑直往書房裡去。見了西席先生顧貞觀負手立於廊上,看賞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對雪小斟,方才有趣。」顧貞觀笑道:「我亦正有此意。」容若便命人預備酒宴,請了諸位好友前來賞雪。這年春上開博學鴻儒科,所取嚴繩孫、徐乾學、姜辰英諸人皆授以翰林編修之職,素與容若交好,此時欣然赴約。至交好友,幾日不見,自是把酒言歡。酒過三巡,徐乾學便道:「今日之宴,無以佐興,莫若以度曲為賽,失之者罰酒。」諸人莫不撫掌稱妙。當下便擲色為令,第一個卻偏偏輪著顧貞觀。容若笑道:「卻是梁汾得了頭籌。」親自執壺,與顧貞觀滿斟一杯,道:「願梁汾滿飲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顧貞觀飲了酒,沉吟不語,室中地炕本就極暖,又另置有熏籠,那熏籠錯金縷銀,極盡華麗,只聞炭火劈叭的微聲,小廝輕手輕腳的添上菜肴,他舉目眼中,只覺褥設芙蓉,筵開錦繡,卻是富貴安逸到了極處。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張案,預備了筆墨。顧貞觀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揮而就。

  諸人見他神色有異,早就圍攏上來看他所題,容若拿起那紙,便不由輕輕念出聲來,只聽是一闋《金縷曲》:「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容若聞詞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詢。那顧貞觀只待他這一問,道:「吾友吳漢槎,文才卓異,昔年梅村有雲,吳漢槎、陳其年、彭古晉三人,可稱『江左三鳳凰』矣。漢槎因南闈科場案所累,流放甯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漢槎此時鑿冰而食。而梁汾此時暖閣溫酒,與公子諸友賞雪飲宴。念及漢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聲道:「何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囑之」。顧貞觀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諾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謝。然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

  容若亦不答話,只略一沉吟,向紙上亦題下字去,他一邊寫,姜辰英在他身側,便一句句高聲念與諸人聽聞。卻是相和的一闋《金縷曲》,待姜辰英念到「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諸人無不竦然動容,只見容若寫下最後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顧貞觀早已是熱淚盈眶,執著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複何求!」

  容若自此日後,便極力地尋覓機會,要為那吳兆騫開脫,只恨無處著手。他心緒不樂,每日只在房中對書默坐。因連日大雪,荷葆帶著小丫頭們去收了乾淨新雪,拿罎子封了,命小廝埋在那梅花樹下,正在此時門上卻送進柬貼來。荷葆忙親手拿了,進房對容若道:「大爺,裕親王府上派人下了貼子來。」容若看了,原是邀他過王府賞雪飲宴。容若本不欲前去,他心心念念只在營救吳兆騫之事,忽然間靈機一動,知這位和碩裕親王在皇帝面前極說得上話,自己何不從福全處著手謀策。

  荷葆因他近來與福全行跡漸疏,數次宴樂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誰知聽見容若道:「拿大衣裳來,叫人備馬。」忙侍候他換了衣裳,打發他出門。

  那裕親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親王府邸,自是富麗堂皇,雍容華貴。裕親王福全卻將賞雪的酒宴設在後府花園裡。那假山迤邐,掩映曲廊飛簷,湖池早已凍得透了,結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鏡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邊有小小一處船廳,廳外植十余株寒梅,時節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過月餘,定是寒香凜冽。入得那廳中去,原本就攏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顯貴,見容若前來,紛紛見禮寒暄。

  福全卻輕輕地將雙掌一擊,長窗之下的數名青衣小鬟,極是伶俐,齊齊伸手將窗扇向內一拉,那船廳四面皆是長窗,眾人不由微微一凜,卻沒意料中的寒風撲面,定睛一瞧,卻原來那長窗之外,皆另裝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淨直若無物,但見四面雪景豁然撲入眼簾,身之所處的廳內,卻依然暖洋如春。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許見方已經是價昂,像這樣丈許來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許多十餘扇,眾人皆是見所未見。尋常達官貴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過徑尺。像這樣萬金難尋的巨幅玻璃,只怕也惟有天潢貴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間便有人忍不住喝一聲彩:「王爺,此情此景方是賞雪。」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飲酒賞雪,當為人生一樂。」一轉臉瞧見容若,笑道:「前兒見駕,皇上還說呢,要往南苑賞雪去。只可惜這些日子朝政繁忙,總等四川的戰局稍定,大駕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御前侍衛,聽福全如是說,便道:「扈從的事宜,總是儘早著手的好。」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來的岳丈頗爾盆為內大臣,這扈駕的事,大約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務。」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卻濺出一滴酒來。福全於此事極是得意,道:「萬歲爺著實記掛你的事呢,問過我數次了。這年下納彩,總得過了年才好納征,再過幾個月就可大辦喜事了。」

  席間諸人皆道:「恭喜納蘭大人。」紛紛舉起杯來,容若心中痛楚難言,只得強顏歡笑,滿滿一杯酒飲下去,嗆得喉間苦辣難耐,禁不住低聲咳嗽。卻聽席間有人道:「今日此情此景,自應有詩詞之賦。」眾人紛紛附議,容若聽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自己新詩的。他獨自坐在那裡,慢慢將一杯酒飲了,身後的丫頭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的吃著酒,不覺酒意沉酣,面赤耳熱。

  只聽眾人七嘴八舌品評詩詞,福全於此道極是外行,回首見著容若,便笑道:「你們別先亂了,容若還未出聲,且看他有何佳作。」容若酒意上湧,卻以牙箸敲著杯盞,縱聲吟道:「密灑征鞍無數。冥迷遠樹。亂山重疊杳難分,似五裡、濛濛霧。惆悵瑣窗深處。濕花輕絮。當時悠颺得人憐,也都是、濃香助。」

  眾人轟然叫好,正鼓噪間,忽聽門外有人笑道:「好一句『也都是、濃香助』。」那聲音清朗洪亮,人人聽在耳中皆是一怔,刹那間廳中突兀得靜下來,直靜得連廳外風雪之聲都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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