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一四


  己酉日大駕才返回禁城,琳琅初進乾清宮,先收拾了下處,芸初央了掌事,將她安排和自己同住一間屋子。好在宮中執事,只卷了鋪蓋過來便鋪陳妥當。御前行走的宮人,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氣。芳景本和芸初同住,她在御前多年,辦事老到,為人又厚道,看琳琅理好了鋪蓋,便說:「你初來乍到,先將就擠一下。梁諳達說過幾日再安排屋子。」琳琅道:「只是多了我,叫姑姑們都添了不便。」芳景笑道:「有什麼不便的,你和芸初又好,我們都巴不得多個伴呢。」又說:「梁諳達問了,要看你學著侍候茶水呢,你再練一遍我瞧瞧。」

  琳琅應了一聲,道:「請姑姑指點。」便將茶盤捧了茶盞,先退到屋外去,再緩緩走進來,芳景見她步態輕盈,目不斜視,盤中的茶穩穩當當,先自點了點頭。琳琅便將茶放在小桌之上,而後退至一旁,再卻行退後。

  芳景道:「這樣子很好,茶放在禦案上時,離側案邊一尺四寸許,離案邊二尺許,萬歲爺一舉手就拿得到,放得遠了不成,近了更不成,近了礙著萬歲爺看摺子寫字。」又道:「要懂得看萬歲爺的眼色,這個就要花心思揣摩了,萬歲爺一抬眼,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禦茶房預備的茶和奶子,都是滾燙的。像這天氣,估摸著該叫茶了,便先端了來,萬不能臨時抓不著,叫皇上久等著。也不能擱涼了,那茶香逸過了,就不好喝了。晚上看摺子,一般是預備奶子,奶子是用牛奶、奶油、鹽、茶熬制的奶茶,更不能涼。」

  她說著琳琅便認真聽著,芳景一笑:「你也別怕,日子一久,萬歲爺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咱們做奴才的,事事妥當了叫他省些心,也算是本分了。」

  又起身示範了一回叫琳琅瞧著學過,待得下午,梁九功親自瞧過了,見琳琅動作俐落,舉止得體,方頷首道:「倒是學得很快。」對芳景笑道:「到底是名師出高徒。」芳景道:「諳達還拿我來取笑,這孩子悟性好,我不過提點一二,她就全知道了。」梁九功道:「早些歷練出來倒好,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茶水上沒個得力的人哪裡成。我瞧這孩子也很妥當,今晚上就先當一回差事吧。」

  琳琅應個「是」 ,梁九功諸事冗雜,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芳景安慰琳琅道:「不要怕,前幾日你替皇上換藥,也是日日見著萬歲爺,當差也是一樣的。」

  因湖南的戰事正到了要緊處,甘陝雲貴各處亦正用兵,戰報奏摺直如雪片般飛來。皇帝事無巨細,事必躬親,數年來卻從這一場大仗裡獲益甚豐,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叛大軍克復岳州之後,已知此仗必勝,比起當年初用兵時的如履薄冰,自不可同日而語。殿中靜悄悄的,只聽那西洋自鳴鐘喳喳的走動,小太監躡手躡腳剪掉燭花,剔亮地下的紗燈。琳琅瞧著那茶涼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來另換過,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還盯著摺子上,卻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縮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緙金織錦的袍袖已拂過她的手腕。皇帝只覺得觸手生溫,柔滑膩人,一回過頭來瞧見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面紅耳赤,低聲道:「萬歲爺,茶涼了,奴才去換一盞。」

  皇帝唔了一聲,又低頭看摺子,琳琅便抽身出去,堆積如山的奏摺已經去得大半,西洋自鳴鐘已打過二十一下,梁九功見皇帝有些倦意,忙親自絞了熱手巾送上來。琳琅將茶捧進來,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來,只嘗了一口,目光仍瞧著摺子,忽然將茶碗撂下。琳琅只怕初次當差出了岔子,心裡不免忐忑。皇帝從頭將那摺子又看了一遍,站起身來,負手緩緩踱了兩步,忽又停步,取了那道奏摺,交待梁九功道:「你明兒打發個人,將這個送給明珠。」停了一停,說道:「不必叫外間人知曉。」

  摺子是明發或是留中,都是有一定的定規的,這樣的殊例甚是罕異,梁九功連忙應是,在心裡暗暗納悶罷了。待皇帝批完摺子,已經是亥時三刻。皇帝安寢之後,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

  琳琅那屋裡住著四個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松閑下來。芳景見錦秋半睡在炕上,手裡拿了小菱花鏡,笑道:「只有你發瘋,這會子還不睡,只顧拿著鏡子左照右照。」錦秋道:「我瞧這額頭上長了個疹子。」芳景笑道:「一個疹子毀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錦秋啐道:「你少在這裡和我強嘴,你以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兒公公來,將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還敢胡說?」按住錦秋便胳肢,錦秋笑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只得討饒,芸初在一旁,也只是掩著嘴笑。芳景回頭瞧見琳琅,笑著道:「再聽到這樣的話,可別輕饒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們說的什麼,我倒是不懂。」

  錦秋嘴快,將眼睛一眯,說:「可是句好話呢。」芸初忙道:「別欺侮琳琅不知道。」琳琅這才猜到一分,不由略略臉紅。果然錦秋道:「算了,告訴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討你便宜。」只是掩著嘴笑:「背宮你知不知道?」琳琅輕輕搖了搖頭。芳景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沒事拿這個來胡說。」

  錦秋道:「這是太宗皇帝傳下來的規矩,講一講有什麼打緊?」芳景說:「你倒搬出太宗皇帝來了。」錦秋嘿了一聲,道:「我倒是聽前輩姑姑們講,這規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來的。說是宸妃寵逾後宮,孝端皇后心中不忿,立了規矩,凡是召幸妃嬪,散發赤身,裹以斗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許留宿禦寢。」

  芳景亦只是暈紅了臉笑駡道:「可見你成日惦著什麼。」錦秋便要跳下炕來和她理論,芳景忙道:「時辰可不早了,還不快睡,一會子叫掌事聽到,可有得饑荒。」錦秋哪裡肯依,芳景便「哧」一聲吹滅了燈,屋子裡暗下來。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天氣晴朗,碧藍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白晃晃的日頭隔著簾子,四下裡安靜無聲,皇帝歇了午覺,不當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裡,因芸初去了四執庫,琳琅也坐下來繡一方帕子,芳景讓梁九功叫了去,不一會兒回屋裡來,見琳琅坐在那裡繡花,便走近來瞧,見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蓮青色的絲線繡了疏疏幾枝垂柳,於是說:「好是好,就是太素淨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別笑話,我自己繡了頑呢。」芳景咳了一聲,對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掙扎了這半日,實在圖不得了,已經回了梁諳達。梁諳達說你這幾日當差很妥當,這會子萬歲爺歇午覺,你先去當值,聽著叫茶水。」

  琳琅聽她如是說,忙放了針線上殿中去。皇帝在西暖閣裡歇著,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靜無聲,只地下兩隻鎏金大鼎裡焚著安息香,那淡白的煙絲絲縷縷,似乎連空氣都是安靜的。當值的首領太監正是梁九功,見了她來,向她使個眼色。她便躡步走進暖閣,梁九功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對她道:「萬歲爺有差事交我,我去去就回來,你好生聽著。」

  琳琅聽說要她獨個兒留在這裡,心裡不免忐忑。梁九功道:「他們全在暖閣外頭,萬歲爺醒了,你知道怎麼叫人?」

  她知道暗號,於是輕輕點點頭。梁九功也不敢多說,只怕驚醒了皇帝,躡手躡腳便退了出去。琳琅只覺得殿中靜到了極點,仿佛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能聽見。她只是屏息靜氣,留意著那明黃羅帳之後的動靜。雖隔得遠,但暖閣之中太安靜,依稀連皇帝呼吸聲亦能聽見,極是均停平緩。殿外的陽光經了雕花長窗上糊著的綃紗,投射進來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鏡的金磚上。

  她想起幼時在家裡的時候,這也正是歇午覺的時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與梨花。陽光明媚的午後,院中飛過柳絮,無聲無息,輕淡得連影子也不會有。雪白彈墨帳裡蓮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說:「太素淨了,小姑娘家,偏她不愛那些花兒粉兒。」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頭卻在外面輕聲道:「大爺來了,姑娘剛睡了呢。」

  那熟悉的聲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頭再來。」

  隱隱綽綽便聽見門簾似是輕輕一響,忍不住掣開軟綾帳子,叫一聲:「冬郎。」

  忽聽窸窸窣窣被衾有聲,心下一驚,猛然回過神來,卻是帳內的皇帝翻了個身,四下裡依舊是沉沉的寂靜。春日的午後,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了,這樣的安靜,仿佛要天長地久永遠這樣下去一樣,她只恍惚的想,梁諳達怎麼還不回來?

  窗外像是起了微風,吹在那窗紗上,極薄半透的窗紗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裡呵著氣。她看那日影漸漸移近帳前,再過一會兒功夫,就要映在帳上了。便輕輕走至窗前,將那窗子要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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