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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三章 心期天涯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准。倦倚玉蘭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納蘭容若《清平樂》

  皇帝回到禦營,換了衣裳便留了福全陪著用膳。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皇帝從來亦不貪口腹之欲,所以只是四品鍋子,十六品大小菜肴。天家饌飲,自是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卻只揀新鮮的一品烹掐菜下飯,福全笑道:「雖然萬歲爺這是給奴才天大的面子,可是老實說,每回受了這樣的恩典,奴才回去還得找補點心。」皇帝素來喜歡聽他這樣直言不諱,忍不住也笑道:「禦膳房辦差總是求穩妥為先,是沒什麼好吃的。這不比在宮裡,不然朕傳小廚房的菜,比這個好。」嘗了一品鴨丁溜葛仙米,說:「這個倒還不錯,賞給容若。」

  自有太監領了旨意去,當下並不是撤下桌上的菜,所有菜品早就預備有一式兩份,聽聞皇帝說賞,太監立時便用捧盒裝了另一份送去。福全道:「皇上,福全有個不情之請,想求皇上成全。」他突然這樣鄭重的說出來,皇帝不禁很是注意,哦了一聲問:「什麼事?」

  福全道:「奴才今日比馬又輸了彩頭,和容若約了再比過。所以想求萬歲爺大駕,替福全壓陣。」皇帝果然有興致,說:「你們倒會尋樂子——我不替你壓陣,咱們三個比一比。」福全只是苦愁眉臉:「奴才不敢,萬一傳到太皇太后耳中去,說奴才攛掇了皇上在黑夜荒野地裡跑馬,奴才是要吃排頭的。」

  皇帝將筷子一撂,道:「你兜了這麼個圈子,難道不就是想著攛掇朕?你贏不了容若,一早想搬朕出馬,這會子還在欲擒故縱,欲蓋彌彰。」福全笑嘻嘻地道:「皇上明鑒,微臣不敢。」皇帝見他自己承認,便一笑罷了,對侍立身後的梁九功道:「叫他們將北面道上清一清,預備松明炬火。」福全聽他如斯吩咐,知道已經事成,心下大喜。

  待得福全陪了皇帝緩韁馭馬至禦營之北廣闊的草甸之上,御前侍衛已經四散開去,兩列松明火把遠遠如蜿蜒長龍,只聞那炬火呼呼燃著,偶然劈叭有聲,炸開火星四濺。納蘭容若見皇帝解下大氅,隨手向後扔給梁九功,露出裡面一身織錦蟒紋缺襟行袍,只問:「幾局定輸贏?」

  福全道:「看皇上的興致,臣等大膽奉陪。」

  皇帝想一想,說:「就三局罷,咱們三個一塊兒。」用手中那條明黃結穗的馬鞭向前一指:「到河岸前再轉回來,一趟來回算一局。」

  三人便勒了各自的坐騎,命侍衛放銃為號,齊齊縱馬奔出。皇帝的坐騎是陝甘總督楊岳斌所貢,乃萬里挑一的名駒。迅疾如風,旋即便將二人遠遠拋在後頭。納蘭容若縱馬馳騁,只覺風聲呼呼從耳畔掠過,那侍衛所執的火炬只若流星灼火,一劃而過眼前。窮追不捨,皇帝馳至河邊見兩人仍落得遠遠的,不願慢下那疾馳之勢,便從侍衛炬火列內穿出,順著河岸兜了個圈子以掉轉馬頭,暗夜天黑,只覺突然馬失前蹄,向前一栽,幸得那馬調馴極佳,反應極快便向上躍起,他騎術精良,當下將韁繩一緩,那馬卻不知為何長嘶一聲,驚厥亂跳。侍衛們嚇得傻了,忙擁上前去幫忙拉馬,那馬本受了驚嚇,松明火炬一近前來,反倒適得其反。皇帝見勢不對,極力控馬,大聲道:「都退開!」

  福全與納蘭已經追上來,眼睜睜只見那馬發狂般猛然躍起,重重將皇帝拋下馬背來。福全嚇得臉色煞白,納蘭已經滾下鞍韉,搶上前去,眾侍衛早將皇帝扶起。福全連連問:「怎麼樣?怎麼樣?」

  火炬下照得分明,皇帝臉色還是極鎮定的,有些吃力地說:「沒有事——只像是摔到了右邊手臂。」福全急得滿頭大汗,親自上前替皇帝卷起衣袖,侍衛忙將火把掣得高些。外面只瞧得些微擦傷,肘上已然慢慢淤青紅腫。皇帝雖不言疼痛,但福全瞧那樣子似乎傷得不輕,心裡又急又怕,只道:「奴才該死,奴才護駕不周,請皇上重責。」皇帝忍痛笑道:「這會子倒害怕起來了?早先攛掇朕的勁頭往哪裡去了?」福全聽他此時強自說笑,知道他是怕自己心裡惶恐。心下反倒更是不好過,納蘭已將禦馬拉住,那馬仍不住悲嘶,容若取了火把細看,方見馬蹄之上鮮血直流,竟夾著獵人的捕獸夾,怪不得那馬突然發起狂來。

  福全對御前侍衛總管道:「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擔當?先叫你們清一清場子,怎麼還有這樣的夾子在這裡?竟夾到了皇上的馬,幾乎惹出彌天大禍來。你們是怎麼當差的?」那些御前侍衛皆是皇帝近侍,他雖是親王身份,亦不便過分痛斥,況且侍衛總管見出了這樣大的亂子,早嚇得魂不附體。福全便也不多說,扶了皇帝上了自己坐騎,親自挽了韁繩,由侍衛們簇擁著返回禦營大帳去。

  待返回禦營,先傳蒙古大夫來瞧傷勢。皇帝擔心消息傳回京城,道:「不許小題大做,更不許驚動太皇太后、太后兩位老人家知道。不然,朕惟你們是問。」福全恨得跌足道:「我的萬歲爺,這節骨眼上您還惦記要藏著掖著。」

  幸得蒙古大夫細細瞧過,並沒有傷及骨頭,只是筋骨扭傷,數日不能使力。蒙醫醫治外傷頗為獨到,所乙太醫院常備有治外傷的蒙藥,隨扈而來亦有預備王公大臣在行圍時錯手受傷,所以此時便開方進上成藥,福全在燈下細細瞧了方子,又叫大夫按規矩先行試藥。

  皇帝那身明黃織錦的行袍,袖上已然蹭破一線,此刻換了衣裳,見福全誠惶誠恐侍立帳前,於是道:「是朕自個不當心,你不必過於自責,你今天晚上也擔驚受怕夠了,你跟容若都跪安吧。」納蘭請了個安便遵旨退出,福全卻苦笑道:「萬歲爺這樣說,越發叫福全無地自容,奴才請旨責罰。」皇帝素來愛惜這位兄長,知道越待他客氣他反倒越惶恐。便有意皺眉道:「罷了,我肘上疼得心裡煩,你快去瞧瞧藥好了沒?」福全忙請了個安,垂手退出。

  福全看著那蒙古大夫試好了藥,便親自捧了走回禦帳去。正巧小太監領著一名宮女迎面過來,兩人見了他忙避在一旁行禮。福全見那宮女儀態動人,身姿娉婷,正是琳琅,一轉念便有了主意,問那小太監:「你們這是去哪兒?」

  那小太監道:「回王爺的話,梁諳達囑咐,這位姑娘打今兒起到針線上去當差,所以奴才領了她過來。」

  福全點點頭,對琳琅道:「我這裡有樁差事,交給你去辦。」琳琅雖微覺意外,但既然是裕親王吩咐下來,只恭聲道:「是。」福全便道:「你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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