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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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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他眼中滿是慚悔之色,覺得非常不忍心,他明顯已經活不成了,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來:「師傅……」 他的眼精卻望著天上的星空,呼吸漸漸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斷續地說著不完整的句子,我在這刹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聲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給你聽……」 我將他的頭半扶起來,也不管裴照怎麼想,更不管哪些羽林郎怎麼想,我心裡只覺得十分難過,我急得那首歌,我唯一會唱的歌: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斷斷續續唱著敢。這首歌我本來唱得十分熟練,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走掉,我唱著唱著,才發現自己淚如雨下,我的眼淚落在顧劍的臉上,他卻一直瞧著我。含笑瞧著我。一直到他的整個身子靜發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瘡百孔,襤褸不堪,我看剄他衣襟裡半露出一角東西,覆輕輕往外拉了拉,原來是一對花勝。已經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來,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買給我一對花勝。我曾經賭氣撥下來擲在他腳下,原來他還一直藏在自己衣內。我拋棄不要的東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懷裡。 我半跪半坐在那裡,聲音悽惶,像是沙漠上刮過的厲風,一陣陣旋過自己的喉嚨,說不出的難受:「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裴照上前來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舊將我硬拉了起來:「末將送太子妃去見殿下。」 「我誰也不見!」我厲聲道,逼視著他,「你們……你們……」我反復了兩次,竟然想不出詞來指責他。他不過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禍首還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顧劍死了。 都是因為我為了我。 他們設下這樣的圈套,顧劍本來可以不上當的,只是因為我。 顧劍本來也可以不死的,只是因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邊的人為我送了命。 他們殺了阿翁,他們殺了阿娘,他們殺了赫失,他們又殺了顧劍……他們將我身邊的人,將愛著我的人,一個又一個殺得盡了……裴照說道:「阿渡姑娘的傷處急需醫治,太子妃,末將已經命人去請太醫……」 我冷冷地瞪著他,裴照並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沒有分辯。 我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可是阿渡的傷勢要緊,我不讓他們碰阿渡,我自己將阿渡抱起來。每次都是阿渡抱我,這次終於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輕啊,上次她受了那樣重的傷,也是顧劍救了她,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來?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還斷了一根肋骨。太醫來拔掉箭杆,扶正斷骨,然後敷上傷藥,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縮在她病榻之前,任誰來勸我,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雙臂抱著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傷勢一好,我就待她回西涼去。 李承鄞來見我,我衣上全是血水,頭髮亦是披散糾結,他皺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為難,剛剛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錯刀,冷冷地盯著她。 李承鄞揮了揮手,屋子裡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我從自己披散的頭髮間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紮過去,他卻慢慢地彎腰坐下來,瞧著我。 我直直地瞧著他。 他低聲道:「小楓,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過人,竟能挾制君王,于萬軍中脫身而去,我不能不殺他……」 我連憤怒都沒有了,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以你為餌是我的錯,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趙良娣為世家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個正當的名義才能除去她。趙家和高相狼狽為奸,陛下亦為高黨掣肘,所以才下決心替陳家翻案,陳氏舊案一旦重新開審,勢必可以拔除高於明……趙良娣又陷害你……我只能先將計就計……現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說的話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他又講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朝局的。借著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現在高家已經被滿門抄斬,趙家亦已經伏誅,趙良娣毒殺緒寶林,卻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徹底地揭露,她被逐出東宮,羞憤自盡……高家以前是擁護皇后的勢力,皇后被廢後,這些人又試圖讓高貴妃來重新爭取後位。趙家更是蠢蠢欲動,這些人從前都曾幫助皇后暗算他的生母。後宮永遠重複著這樣的勾心鬥角與陰謀暗算……他替他的母親報了仇,他將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來,他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麼高相,什麼趙家,什麼顧劍,甚至還有月娘。 我聽不懂。 尤其他說到趙良娣時的口氣,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一般輕描淡寫。 他與之恩愛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經如珠似寶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戲? 竟然連半分恩情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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