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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大約是臨睡前聽過故事的緣故,在夢裡我夢見了那個小王子。他還很小,真的很小,大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一個人蹲在那裡嚶嚶地哭,他縮著肩胛骨,像只受傷的小獸。就像有次下雪以後,我在獵人挖的陷阱裡看到一隻受傷的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就是這樣,縮成一團,只拿濕潤的黑眼珠瞧著我,充滿了戒備,卻又隱約有一絲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縮起來,突兀的、尖尖的嘴殼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綿綿地下著,我心中對它憐惜無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誰知它一抬頭,竟然是顧小五,我嚇了一大跳,心裡只覺得好生詭異,馬上就嚇醒了。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連篝火都漸漸熄滅,夜色仿佛更加濃烈。草原上兩千騎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還兀自走動著。我臉畔的草葉上已經凝滿了清涼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臉上,於是我用舌頭舔了舔,是甜的。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我們就拔營起身,一直又往東走了五六日,終於遇見了突厥遣出的遊騎,赫失聽說大單于的王帳就在左近,頓時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歡喜,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阿翁了。只是中原護送我們的那兩千騎,卻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國境,立時便要告辭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這隊中原人馬,說他們軍紀嚴明,行動迅疾,打起仗來亦是勇猛,是難得一見的好漢。赫失又將他們送出好遠,我隨著赫失,也往西相送。

  午後陽光正烈,顧小五在鞍上垂眼低眉,似乎正懶洋洋地在打盹,我說:「喂,你回去了,給我父王帶個口信,就說我平安到了突厥。」顧小五說道:「那也得看我會不會再往王城中去販茶葉。」我說道:「你不回去販茶葉,卻要往哪裡去?」他笑了笑,卻沒有答我。此時中原的人馬已經去得遠了,他對我揮了揮手,就縱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額上,草原地勢一望無際,過了好久,還看得到他追上了隊伍,兀自向我們擺了擺手。漸漸去得遠了,像是浩然天地間的芥塵,細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對我講的故事,只是悵然若失。

  身後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過頭,原來是赫失。他勒馬立在我身後,我惱羞成怒地問他:「你笑什麼?」赫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仍舊笑著對我說:「小公主,咱們快回去吧。」見到阿翁的時候我歡喜極了,把一切煩惱都忘在了腦後。一年不見,阿翁也更偏愛我了,由著我任性胡鬧。赫失的手臂受了傷,阿翁又擔心我闖禍,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著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自幼學武,刀術十分高明。我最喜歡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喚一隻小鳥兒,她也真的像只小鳥兒,不論我在什麼地方,只要一喚,她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就像鳥兒拍拍翅膀般輕巧靈活。

  讓我沒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來,想要阿翁發話定奪婚事。阿翁根本沒有讓使者進帳,就派人對月氏王的使者說道:「小公主雖然不是我們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親是大單于的女兒。大單于將小公主視作自己的孫女一般,只願意將她嫁給當世的英雄。你們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麼請他親自到帳前來,跟突厥的勇士相爭,只要他能抓住天亙山裡的那只白眼狼王,大單于就將小公主嫁給他。這是大單于的諭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親,西涼國王,也願意聽從大單于的安排。」月氏王的使者碰了這樣一個釘子,悻悻地走了。

  鐵爾格達大單于的諭旨傳遍了整個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涼的小公主,就得去殺掉那只白眼狼王。傳說天亙山的狼群成千上萬,卻唯獨奉一頭白眼狼為王。狼群也和人一樣,屈服于最強的王者之下。那只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據說這樣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於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為可怕了。小股的騎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兇險,因為它會率著數以萬計的狼跟人對陣,然後連人帶馬吃得乾乾淨淨。我一度覺得白眼狼王是傳說,就是阿嬤講的故事,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白眼狼王,可是每個人又信誓旦旦,說狼王真的在天亙山上,統領著數以十萬計的狼。

  月氏王受了大單于的激將,據說親自帶人入天亙山,尋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殺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給那老頭子。但是沒有人能殺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這樣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這樣想,雖然月氏王帶了人浩浩蕩蕩地進山,但也不見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為根本沒有人真正見過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傳說裡頭。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體衰,天亙山方圓幾百里,多奇石猛獸,說不定他會從馬上摔下來,摔得動彈不得呢,那樣我就不用嫁給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過得比在西涼還要逍遙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獵就是去捕鳥。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紀。有時候就有人在她帳篷外邊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著。不過沒有人來對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殺白眼狼王。即使對草原上的勇士們來說,這也是個很難的題目。

  我才不會覺得是因為我長得不漂亮,才沒有人來對我唱歌咧。

  這天我正在帳篷裡頭睡覺,突然聽到外頭一片吵嚷聲,仿佛是炸了營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大聲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開帳篷的簾子走進來,我問她:「怎麼了?出事了?」阿渡也是一臉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樣,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時阿翁遣了人過來,彎著腰對我們行禮:「大單于傳小公主到帳前去。」

  「是要打仗嗎?」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性子,難以善罷甘休。月氏王被激將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誰能找得著?這分明是大單于——最疼我的阿翁給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惱羞成怒,突然明白過來,說不定會與突厥交戰,如果月氏與突厥兩國交兵,那麼對整個西域來說,真是一件惡事。雖然突厥是西域最強的強國,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極東之海邊,但月氏亦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縱然比不上突厥強盛,可是國力委實不弱。況且西域十數年短暫的和平,已經讓商路暢通無阻,城池也漸漸繁華,就像我們西涼,如果沒有商路,也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如果再打起仗來,也許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我帶著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帳外,大單于的大帳被稱為王帳,用了無數牛皮蒙制而成,上面還繪滿了豔麗的花飾,雪白的帳額上寫著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後的太陽光一照,筆劃明燦得教人幾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燦然的金光裡,我眯起眼睛看著帳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雖然他穿了一款西涼人常見的袍子,可是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西涼人。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果然這個人不是西涼人,而是中原人。

  顧小五,那個販茶葉的商人。

  我不由得問他:「你來做什麼?」

  「娶你。」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笑著問他:「喂,你又到這裡來販茶葉?」顧小五不再答話,而是慢吞吞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東西。

  我看到那樣事物,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是一頭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尋常野狼幾乎要大上一倍,簡直像一頭小馬駒,即使已經死得僵硬,卻依舊瞪著眼珠,仿佛準備隨時撲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蹲下來,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從頭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這時王帳前已經聚滿了突厥的貴族,他們沉默地看著這離奇巨大的狼屍,有大膽的小孩沖上來,學著我的樣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對著太陽光看,然後嚷:

  「是白的!是白的!」小孩子們嘈雜的聲音令我心神不寧,阿翁的聲音卻透過人群直傳過來:「不論是不是我們突厥的人,都是勇士。」眾人們紛紛為大單于讓出一條路,阿翁慢慢地走出來,他看了地上的狼屍一眼,點了點頭,然後又對顧小五點了點頭,說道:「好!」要想大單于誇獎一句,那可比讓天亙山頭的雪化盡了還要難。可是顧小五殺掉了白眼狼王,大單于親口允諾過,誰能殺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握嫁給誰。

  我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顧小五。我跟在他後頭,不停地問他,到底是怎麼樣殺死白眼狼王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人販著茶葉路過,正好遇上狼群,就把這匹狼給打死了。」我微張著嘴,怎麼也不相信。據說月氏王帶了三萬人馬進了天亙山,也沒找見白眼狼王的一根毫毛,而顧小五販茶葉路過,就能打死白眼狼王?

  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單于說過的話是一定要算數的,當下突厥的好些人都開始議論紛紛,眼見這個中原的茶販,真的就要迎娶西涼的公主了。顧小五被視作英雄,我還是覺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了酒,跟他吵嚷起來,兩個人比試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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