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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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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頭,滿天的星星就像是無數盞風燈,又細,又遠,光芒閃爍。中間一條隱約的白色光帶,傳說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條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時候,也許會隨手撈起星子,就像我們用手撈起沙子,成千上萬的星星從天神的指縫間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裡,偶爾有一顆星星濺出來,於是就成了流星。正在這時候,有一顆閃爍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飛快地掠過天際,轉瞬就消失不見。我「啊」了一聲,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我懊惱地躺在了草地上,流星早就消失不見了。顧小五問我:「你剛剛叫什麼?」 「有流星啊!」 「流星有什麼好叫的?」 「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下願望,這樣願望就可以實現。」我真懶得跟他說,「你們中原人不懂的。」他似乎嗤笑了一聲:「你要許什麼願?」我閉起嘴巴不告訴他。我才沒有那麼沉不住氣呢。可是沒想到他卻頓了一頓,拖長了聲調說:「哦,我知道了,你許願想要嫁給中原的太子。」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來了:「中原的太子有什麼好的,我才不要嫁給他!」他笑眯眯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當然是許願要嫁給我。」我這才覺得中了他的計,於是「呸」了一聲,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的星星。這樣近,這樣低,簡直伸手都可以觸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麼多的星星,一定很熱鬧吧。 有只小蟋蟀蹦進了我的頭髮裡,被髮絲纏住了,還在那裡「謔謔」地叫著。我用手將它攏住,慢慢將髮絲從它身上解下來,它在我手心裡掙扎,酥酥癢癢的,我對著它吹了口氣,它一跳,就跳到草裡面去了,再看不見。可是它還在這裡沒有走,因為我聽到它在黑暗中,「謔謔」地一直叫。 顧小五也躺下來,枕著他的馬鞍,我以為他睡著了,他卻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喂!唱個歌來聽聽。」夜風真是輕柔,像是阿娘的手,溫柔地摸著我的臉。我心情也好起來,可是習慣地跟顧小五抬杠:「為什麼要讓我唱呀?要不你唱首歌給我聽吧。」 「我不會唱歌。」 「撒謊,每個人都會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時候阿娘唱給你聽的歌,好不好?」顧小五卻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他淡淡地道:「我沒有娘。」我覺得有點歉疚,我有個哥哥也沒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了。每次阿娘待他總比待我還要好。我心裡知道,那是因為他從小沒有娘,所以阿娘特別照應他。我爬起來,偷偷看了看顧小五的臉,我擔心他不高興。可是星光朦朧,他臉上到底是什麼神氣,老實說我也看不清楚。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像只蟋蟀一樣哼哼,「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顧小五終於說話了,他皺著眉頭:「太難聽了!換一首!」 「我只會唱這一首歌……」不遠處響起篳篥。以前我只知道赫失是神箭手,沒想到他的篳篥也吹得這麼好。他只用一隻手,所以好多音孔沒有辦法按到,可是雖然是這樣,篳篥的旋律依舊起伏回蕩,在清涼的夜風裡格外好聽。我昂著頭聽著,赫失吹奏的調子十分悲愴,漸漸地只聽見那十餘個突厥人和聲而唱,男人們的聲音雄渾沉著,越發襯得曲調悲壯蒼涼。他們的聲音像是大漠裡的風,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鷹,盤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回蕩。天地間萬籟俱寂,連草叢裡的那些蟲子都不再低吟,連馬兒也不再嘶鳴,連那些中原人都安靜下來,傾聽他們眾聲合唱。 我一時聽得呆住了,直到突厥人將歌唱完,大家才重新開始笑駡。顧小五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什麼歌?」 「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了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的那首歌。歌裡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離開她,征戰四方,最後卻沒能回來,只有他的馬兒回來了。所以她手扶馬鞍,看著情郎沒有用完的箭壺,唱出了這支歌。」他似乎是笑了笑:「那為什麼卻要四處征戰呢?」 「他們是突厥的勇士,為了突厥而戰,四處征戰那是不得已啊。」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的。」他說道:「這又有什麼不懂呢?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其實說的是和這個一樣的故事。」我一聽見有故事就興高采烈,於是纏著顧小五說給我聽。他被我糾纏不過,想了想,終於說道:「好吧,講故事也可以,可是你不能問為什麼,只要你一問為什麼,後面的故事我就不說給你聽了。」雖然條件苛刻,可是忍住不問「為什麼」三個字,也不算什麼難事,我馬上就點頭答應了。顧小五卻似乎有點兒躊躇,想了片刻才說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子虛國,在這子虛國裡,有一位年輕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嗎?好看嗎?」我迫不及待地問,「會騎馬嗎?」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會騎馬。子虛國的姑娘騎馬的時候,會戴著帷帽,就是頭上有紗的帽子,這天這位姑娘騎馬上街,風卻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將帽子還給了她。這位公子雖然和這位姑娘只見了一面,可是傾心相許,約定要嫁娶,就是成親。」我喜歡這個故事的開頭,我問:「那位公子長得俊嗎?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嗎?」他說:「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過這位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十分驍勇善戰。他們約定終身後不久,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於是領著兵打仗去了。 姑娘就在家裡等著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幾年,公子卻沒有回來。姑娘的家裡人,都勸說姑娘還是快快嫁給別人吧,畢竟女兒家的年紀,再耽擱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卻執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誰知道邊關終於傳回來了信,原來公子已經戰死沙場了。」他講到這裡就停了下來,我急急地問:「那麼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麼辦?」 「姑娘非常地傷心,心裡卻疑惑,公子的武藝高超,也善讀兵書,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怎麼會中了敵人的埋伏,就那樣輕易被敵人所殺呢?姑娘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想了十天十夜,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要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手中無權無勢,家裡人雖然當著官,但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去辦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子虛國的國王,下了一道詔書,要甄選妃子。這位姑娘本來就生得美麗,於是就自願入宮去,成了國王的妃子。她性情溫婉,心思機敏,國王非常地寵愛她,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漸漸顯赫。於是她交結官員,利用其他人的力量,來查證幾年前的那場戰事,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公子死在了沙場。後來她漸漸獲得了一些線索,知道公子其實不是中了敵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殺死的。她順著這些線索想要追查下去,卻發現這件事情與王后有關。」 「王后忌憚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國王太寵愛她,現在姑娘又想將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來,如果讓國王知道這些事情,也許王后就當不成王后了。 這個時候正巧這位姑娘替國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補的湯藥裡,下了慢性的毒藥。」 「姑娘喝了這攙毒的湯藥,慢慢就虛弱病死,臨死之前,她希望能夠將公子的死因公諸天下,可是來不及了。王后派人將她軟禁起來,說她得了癆病,不許任何人再去見她,還將剛剛出生的小王子抱走……」我緊張極了,問:「王后連小王子也要殺嗎?」 顧小五卻神色如常,搖了搖頭:「王后不會殺小王子,王后自己沒有孩子,她就將小王子養大,教給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將王后視作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原來是王后害死的。後來……小王子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沒辦法,他年紀還小,王后十分有勢力,他是鬥不過她的。這個時候,國王也猶豫起來,因為他不止小王子一個兒子,他還有其他的王子。國王在幾個王子間猶豫不決,不知道將來要將王位傳給誰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躍躍欲試,他們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后的親生兒子,而王后呢,對小王子也有一層心病……可是國王最後,還是立了小王子為儲君。因為在子虛國,能活過三十歲的儲君少之又少,他們不是被暗殺死,就是被自己的父親廢黜、幽閉而死。也有儲君為了搶佔先機,所以乾脆弑父謀反……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的人當了國王,最後死了,失敗的人沒能當上國王,最後也死了……東宮,其實是一座浸滿鮮血的宮廷……」 顧小五說到這裡,突然怔怔地發起呆來,我也呆呆地看著他,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像我從前聽過的故事。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去打斷顧小五,他過了片刻,又用那種平淡無奇的語調,繼續給我講著故事:「雖然當了儲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后提防著他;國王呢,也給小王子出了一個難題。國王說,你既然是儲君,那麼就應該為天下臣民做一個表率。國王將小王子派到一個地方,讓他去完成一件幾乎沒有辦法完成的事情……」 「這個小王子,可真是可憐。」我追著他問,「國王到底要他做什麼事情?」 「後來沒有了。」顧小五拍了拍馬鞍,重新躺下去,一臉的舒適,「睡覺。」我大怒,這樣沒頭沒腦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著?我說:「我又沒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講了?」顧小五說道:「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沒有了還講什麼?」他翻過身,用背對著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雖然蓋著羊皮,但是夜風很冷,所以他縮著肩頭,好像已經睡著了。 我將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蓋得暖暖的,心想:這個顧小五看上去沒心沒肺的,說起故事來,更讓人討厭。不過看他睡著的樣子,倒真有點可憐——他講的故事裡的小王子沒有阿娘,他也沒有阿娘,沒有阿娘的人,當然可憐。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沒有阿娘,我簡直馬上就要掉眼淚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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