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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然而在這些證言筆錄裡,惟有丁元英的那份詢問筆錄讓悲痛中的芮偉峰憤怒了,他瞭解女兒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他堅信這個男人能夠影響女兒的決定,所以他無法接受這個男人高尚而殘酷的沉默,無法接受這個男人對女兒面臨生命危險的漠視。他認定丁元英對女兒的死負有一定責任,因此拒絕丁元英前往秦穀。

  被芮偉峰阻止前往秦穀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芮小丹的母親張慧敏。芮偉峰既向前妻告知了情況,又阻止張慧敏回國。這不僅是因為張慧敏是德國籍辦理中國簽證需要時間,更重要的是張慧敏的精神和身體很可能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芮偉峰在兩名弟子的陪同下於8月3日從上海虹橋機場登機,乘坐8點50分飛往銀川的航班,中途經停西安,下午13點降落銀川機場,受到了銀川影視界朋友的接待,與代表警方前去接機的曾華、黃文賢見了面,兩輛車於傍晚18點到達秦穀。

  當晚,警方與芮小丹家屬、親友的見面協調會在秦穀賓館會議室舉行,參加會議的有古城公安局副局長,有刑警隊長雷劍峰,刑警周偉、馬林,有省公安廳刑偵處政委和陝西警方的官員,有曾華、黃文賢和秦谷縣刑警隊王隊長,其中雷劍峰、周偉、馬林等人都是以芮小丹同事和朋友的身份列席會議。

  芮偉峰、歐陽雪、肖亞文作為芮小丹家屬、親友參加會議。

  會議預定兩個議程,一是移交遺物,出具證明,宣佈並解釋古城公安局的決定。二是聽取家屬的意見、要求,商議告別儀式的主辦和日期。會上,各方領導相繼發言,對芮家的不幸表示哀悼和慰問,對芮小丹的表現給予高度評價。之後,古城公安局副局長向芮偉峰移交芮小丹的遺物和秦穀縣公安局出具的死亡證明。

  古城公安局副局長陳述了公安局方面的意見,說道:「坦率地說,這是我從警幾十年來最難啟齒的一次發言。在座的各位心裡都明白小丹,但是站在廣義的社會倫理的角度,自殺畢竟被普遍認為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特別是員警自殺,社會影響更不好。因此,古城公安局基於小丹是自殺的事實,決定對芮小丹不授予烈士稱號,不做宣傳,不發撫恤金,不記功,不以組織名義開追悼會。這很殘酷,但這就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社會價值體系。」

  芮偉峰花白的頭髮顯得有些淩亂,拿著香煙的手微微顫抖,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燃燒的香煙仿佛成了一個支點,支撐著他的精神不至於垮掉。這時,他表態道:「人沒了,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沒要求,也沒意見,只求儘快結束這一切,結束這種場景的煎熬。」

  副局長說:「基於同樣的理由,芮小丹的人身保險將得不到保險公司的理賠。局裡研究決定,芮小丹發生在秦穀的善後費用將由古城公安局承擔。」

  芮偉峰說:「這個我不接受,這不是情緒,也不是風格,是我的女兒必須由我打發。」

  ……

  由於芮偉峰不提任何要求,當晚的見面協調會進行得很順利,沒有出現常見的那種家屬糾纏不清的情況。會上商定明天上午舉行告別儀式,明確了各項事務的具體分工,明確了具體的時間、地點、規格、步驟,以及領導發言、發言的順序,其中包括刑警隊長雷劍峰代表古城全體刑警隊員的發言。

  歐陽雪和肖亞文在協調會上一直沒有發言,她們的身份既不是家屬也不是單位,沒有法定權利,也就沒有實質的發言權。

  肖亞文只在上大學的時候見過一次芮偉峰,芮小丹在她面前極少提到父親,她在電視裡偶爾會看到他出現在訪談類的節目裡。歐陽雪從小就認識芮偉峰,或許是因為他和自己的父親都是離婚的男人,或許是因為小丹的態度,總之她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淡漠。

  肖亞文心裡很不贊成在告別儀式上念悼詞的做法,她很困惑,這不是評職稱,也不是求職應聘,悼詞是念給誰聽呢?在坐的這些人還需要通過悼詞瞭解小丹嗎?小丹還需要通過悼詞被說明嗎?小丹從來活的都是自己,沒活給別人,如今不在了,不能自主了,就得由著好心的人們按照他們的方式擺佈了,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越是這樣做,卻是離那個真實的芮小丹越來越遠。但是,那是他們的真心,也是他們的權利。

  肖亞文只在會議臨近結束的時候提了一個問題,她說:「我和歐陽作為小丹的朋友向芮叔提個問題,小丹會被安置在什麼地方?是老家古城,還是上海?」

  芮偉峰回答:「小丹跟我回上海。」

  肖亞文又問:「我們通過什麼方式知道小丹的墓址?」

  芮偉峰說:「這個問題我不想在這個場合回答。」

  肖亞文沉默了。

  1998年8月4日上午9點30分,芮小丹的告別儀式在秦穀縣殯儀館舉行。

  秦穀縣殯儀館在縣城東面,離縣城大約三公里的距離,炎炎烈日下,周圍是看不到盡頭的黃土荒灘,白牆圍起來幾棟青磚灰瓦的平房和高高聳立的巨大煙囪在這個地方顯得更加孤零、淒涼,由於當地的風沙,殯儀館裡那幾棵原本就不高的樹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幾乎將原來的綠色都遮蓋住了。

  告別廳裡,芮小丹的遺體安放在十幾個花圈的後面,她穿著警服,警徽以下的身體被一條潔白的綢緞覆蓋著,臉上受傷的一側被一束鮮花遮擋。幾位領導做了短暫的講話,最後是刑警隊長雷劍峰代表古城全體刑警隊員致悼詞。

  歐陽雪站在那裡根本就沒聽清別人在說什麼,她腦子裡轉來轉去都是芮小丹的臉,心裡一直無法接受芮小丹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這些年來她對芮小丹有一種不是血緣卻勝似血緣的感情,突然之間,一直在支撐她精神的東西失衡了,內心的絞痛使她真切地體驗到了一種失去親人的滋味,身邊的一切都像是一部遙遠而虛幻的電影。

  芮偉峰無法承受眼前的情景,轉身出去了。

  肖亞文感覺到胸口像被重錘撞擊了一樣,胸悶、哽咽、疼痛。她想放聲痛哭,又怕招來別人勸慰,只能壓抑著、忍受著。

  告別儀式結束之後,各位來賓按程式依次退場,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把遺體推走。肖亞文和歐陽雪遲遲不忍離開,目送著推車向側門離去。

  就在推車即將消失的時候,肖亞文突然發現了什麼,急叫一聲:「等一下!」

  這聲急迫而真切的女性尖叫讓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停下了腳步,使剛剛出了告別廳門口的人不由主地回身打量,包括歐陽雪也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肖亞文快步追上推車,把手伸進白綢下面應該是芮小丹雙腳的位置摸了一下,果然是空空蕩蕩,情急之下脫口說了句:「小丹不能沒穿鞋就走。」說著脫下自己的兩隻皮鞋放進芮小丹雙腳的位置,這才允許工作人員推走。

  門口回身張望的幾個負責具體事宜的刑警驚訝地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眼神裡充滿了自責與懊悔,分明是在自責:怎麼沒有想到這個細節?

  芮偉峰一見肖亞文光著腳出來,當即就明白了,對銀川的朋友說:「你去開車,帶亞文到縣城買雙鞋。」

  歐陽雪說:「你光著腳別跑了,我去給你買鞋。」

  肖亞文說:「行,你去吧,買36碼的,我在這兒和芮叔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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