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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丁元英心裡非常清楚,王福田和趙國強作為芮小丹的同事當然傾向于第一種解釋,可以通過他的證詞排除第二種解釋,突出芮小丹作為刑警臨危不懼的正面形象。

  丁元英更清楚,無論是哪一種解釋都會帶出一個他對芮小丹的感情問題。如果是第一種解釋,人們會質問:以他與芮小丹的感情,既然他知道是訣別為什麼不阻止?他怎麼可以無動於衷?如果是第二種解釋,人們會哀歎:當芮小丹期望他說一句話決定選擇的時候,而他卻給了她一個高尚而殘酷的沉默。雖然有兩種解釋,但是這個問題無論怎麼判斷,都會推導出他對芮小丹面臨生命危險卻漠然視之的結論。

  如果按第二種解釋推導,那麼他對芮小丹的死也應負有一定責任。

  然而,芮小丹作為合格刑警還需要證明嗎?「證明」即是對她的不尊重。他對芮小丹的感情還需要別人的理解嗎?「需要理解」即是對這種感情的褻瀆。

  丁元英答道:「我只講事實,不認為。」

  王福田與趙國強相互對視了一眼,意思是:只能這樣了。於是趙國強將詢問筆錄遞給丁元英,說:「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出入就請寫個日期簽個名,按幾個手印。」

  丁元英看了看記錄的內容,拿起筆在問話記錄下面簽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然後用手指蘸了蘸印泥按了幾個手印。

  趙國強收好詢問筆錄,說:「丁先生,你是小丹的男朋友,我們是小丹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雖然我們沒接觸過,但是刑警隊的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小丹對你的感情。現在我代表古城刑警隊通知你,小丹已經不在了,是自殺。」

  王福田說:「情況是這樣……」他把通報過來的情況複述了一遍,然後說:「如果你知道小丹其他親友的電話,也請你代為轉告。那……我們就告辭了。」

  趙國強走到門口,轉過身說:「丁先生,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待小丹,作為小丹的戰友我對你感到失望,也為小丹那麼在乎你感到不值。」

  兩名古城刑警隊的人走了。

  丁元英用紙巾擦了擦手指上的印泥,想著要不要給歐陽雪打電話,因為8月5日法院開庭,歐陽雪和肖亞文都在北京做開庭前的最後準備,這個時候告訴她們這個消息顯然會對她們的狀態有影響。思忖再三,他還是拿起了電話。這兩個人都是芮小丹最好的朋友,這麼大的事如果不告訴她們,這種心理責任負擔不起。

  電話裡,他剛說了幾句就從歐陽雪的聲音裡聽到她哭了。

  打完這個電話,他打開電腦上網查詢秦穀縣的地理位置,查詢交通路線,查詢古城機場的航班方向和時間。距離秦穀最近的機場是寧夏自治區的銀川河東機場,古城沒有直通銀川的航班,只能從西安中轉。古城到西安的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上午9點30分,西安到銀川的航班有12點50分一班,正好趕上。從銀川到秦穀不到300公里,坐汽車4個多小時,也就是明天傍晚可以趕到秦穀。

  確定了去秦穀的路線和時間,他開始做出行的準備。有什麼可準備的呢?無非是帶點路費而已。他去臥室的寫字臺抽屜取錢的時候,看見了和錢放在一起的那枚刻著「法」字的橢圓形玉珮。他拿在手上,看了看上面的「法」字,看了看背面的日期,而寫字臺上鏡框裡的芮小丹也正站在山峰朝他凝望,那被山風吹散的長髮,那憂鬱而期待的眼神……

  丁元英伸過手去,輕輕撫摸著芮小丹的臉龐和長髮,心裡喃喃自語道:「當生則生,當死則死,來去自如。丫頭,不簡單哪。」

  他像平常一樣打開音響,芮小丹最愛聽的那支《天國的女兒》旋律充滿了整個空間,在音樂聲中,他在客廳裡緩緩地踱步,踱了一會兒又坐到沙發上,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工夫茶具。他將茶杯、聞香杯、公道杯、蓋碗一一用茶巾仔細地擦拭,那種專注神情似乎是在做著一件極精細的工作。

  然而,無論他怎麼對抗、舒緩、掩飾,都無濟於心頭的疼,那是一種心如刀絞、無可忍受、無可遏抑的——疼。他以為他是明白人,他以為他可以從容、達觀,但是當他靜靜地泡好一杯茶靜靜地喝到嘴裡的時候,這杯茶卻被喉嚨的一團東西堵住了,也就是在他試圖咽下這杯茶的一瞬間,一股生理無法控制的東西突然從胸腔噴出,他本能地緊閉上嘴,快步走到衛生間的洗手池,吐出的是一口鮮紅鮮紅的血。

  過去他一直認為傷心吐血是文學的誇張描寫,而這一刻讓他體會了,那不是文人的誇張描寫,那是沒到那個傷心處。也就在這一刻,他的理性、他的堅強……崩潰了!

  他突然渾身無力,眼前金星亂舞,似有千萬根針刺入心臟。那種像岩漿一樣爆發出來的絞痛撕心裂肺,胸腔哽咽得讓人想哭都哭不出來。他打開水龍頭沖掉血跡,擦擦嘴,到客廳關掉音響和電熱壺,關掉所有的燈,無力地伏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床頭的電話響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拿起電話。

  電話是王福田打來的,他客氣地說:「丁先生,很抱歉,這種時候還打擾你。小丹的父親剛給局裡打過電話,說是有幾句話讓轉達給你,言辭有些過激。」

  丁元英說:「沒關係,請講。」

  王福田說:「芮先生的意思是,他們家不歡迎你,不希望在秦穀見到你,就是拒絕你參加小丹的後事。丁先生,我們只能尊重家屬的要求,請你不要去秦穀,避免大家在秦穀發生不愉快。希望你理解小丹父親的心情,也希望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丁元英問:「是因為小丹的那個電話嗎?」

  王福田說:「是的,芮先生不能接受你對小丹的態度。」

  丁元英說:「行,我不去。」

  放下電話,打開檯燈,他伸手拿來寫字臺上芮小丹的照片,躺在床上凝神地看。

  這張照片是和那枚玉珮同一天拿來的,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先是與歐陽雪談股東出資,然後是小丹在公園廣場跳街舞,後來在小丹家裡聽音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公園廣場,他曾告訴她:只要你一分鐘是員警,你這一分鐘就必須要履行員警的天職,你就沒有避險的權利;但是,國家機器不缺一個遲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會應該多一個有非常作為的人才,這不是通俗的英雄主義和通俗的平等意識可以理解的價值。

  而眼前的一切竟不幸被他言中了。

  也是在那天晚上,她依偎在他懷裡陶醉地說:到時候我就躺在你的懷裡聽音樂,聽你給我講天國、講地獄,我就在你懷裡悄悄死去了,我的墳墓上開滿了細碎的勿忘我,在微雨的清晨,你穿過蜿蜒的小路而來,手裡拿著一枝花在我的墳前默默佇立……不行,你還得給我撒海裡,你望著無際的大海,落下了兩滴狼狗的眼淚……

  而今……而今……他甚至都不可能知道她的墓地在哪兒。她留給他的是永生的魂和永恆的美,是關於「作為價值」與「人生價值」更深刻、更本質的思考。

  古城公安局和省公安廳刑偵處兩路人員驅車晝夜兼程900公里,歷時15小時,於3日中午12點20分抵達秦穀。

  歐陽雪、肖亞文是8月2日晚在北京接到丁元英的電話得知芮小丹不幸的消息,而此時距離開庭只剩下2天的時間。兩人在淚水和悲痛中擱置了所有的工作,迅速查詢能夠最快抵達秦穀的交通路線,於8月3日上午乘坐北京至銀川10點15分的班機,中午11點55分飛抵銀川河東機場,下午13點乘計程車行程4個小時,傍晚17點20分到達秦穀。

  芮偉峰是8月2日晚在上海的家裡接到古城公安局的電話通知和傳真筆錄,傳真筆錄裡有數名刑警的目擊證言,有通緝犯黃福海、劉東昌的目擊證言,這些目擊證言在證明芮小丹與通緝犯交火的真實情況的同時,也證明了芮小丹自殺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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