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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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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正如方子雲所料,這回他出大名了。 正如偵查員所料,受害的農民出大亂子了。 而方子雲在經歷了三查五審終於獲准離開安省市時,卻又節外生枝,跑到安省電視臺軟磨硬泡,非要複製一套報導雲陽公司騙局的錄影資料。這個舉動當然引起了專案組的關注,要求方子雲做出解釋。 方子雲說:「我的名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頻頻出現在各類報刊上,對這種醜聞性的出名我無話可說,自己無能嘛。這個教訓或許一生都會影響我,而教訓本身就是一種財富。我幾乎收集了《安省日報》全部有關這個事件的報導,更希望保存一份錄影資料。這些資料對我來說,無論從文學創作還是將來寫個人回憶錄,都有重要保存價值。」 方子雲並不在意專案組會怎麼想,苦苦在電視臺懇求了兩天,直到複製了錄影資料。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一日,方子雲回到玉南。想當初,他是和劉東陽一起坐著卡車開赴安省的,車上裝滿了設備、原料、樣品。而今回到玉南的時候,一切都沒有了,空空的提箱裡只有十幾張報紙和一盤錄影帶,這就是他的全部收穫。 回到玉南,他所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生活費的來源。幸而,報社的幾位同事和當地的一些詩友來看他,這個給一百,那個留五十,緩解了燃眉之急。接著,方子雲委託朋友將宋一坤那台價值一萬多元的音響以八千元的低價賣掉了,買了一台電視機和一台錄影機,餘下的錢足夠他生活一段。 從此,他閉門不出,整天一個人關在屋子裡。這時候,他已不再屬於某個角色,而完全回歸了他自己。現在,他可以從容地在腦子裡沉澱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冷靜地反思自己,去提煉一種原本就屬於他而又被他一直忽略的東西,現在他開始意識到了這種東西的可貴,那是一個生命的支點,是最本質,最原始的東西。 窗外的世界已經是萬物復蘇的初春時節,而他的心態卻是暮色殘秋。 有關雲陽公司騙局的報導,除了報導事件本身的情況之外,對於騙局產生的影響,尤其是受害農民當中引起的惡性連鎖反應,也進行了追蹤報導。其中有三個案情較為典型。 一、鄰省交界山區一所民辦小學的校長因集資的六萬元被騙,無法向學生及學生家長交待,半夜在學校後面的小樹林裡上吊自殺了,而這位校長原本是想用掙來的兩萬元錢改善教學條件的。電視畫面從校長的工作筆記移向屍體,移向小樹上的那個繩套,畫面上的師生、家長們欲哭無淚,欲訴無聲。 二、某村一位農民四處借了十二萬元,被騙之後因無力還債整天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債主們一怒之下將這個農民六歲的兒子綁架了,當意識到綁架是犯法的時候,為掩蓋罪行和報復,竟殘忍地將小男孩掐死,埋掉。公安機關接到孩子失蹤的報案後,只用四天就破獲了此案,三名殺人犯落網。電視畫面裡無論是負債人的家屬還是債權人的家屬,除了痛哭還是痛哭。 三、一位縣城的青年借了五萬元債款,討債者糾集多人去青年家中搶家俱抵債,雙方發生毆鬥,大打出手,借債人頭部被鐵器連擊數下,當場血流如注昏迷過去,經搶救無效死在縣醫院裡,兇手及參與毆鬥的人均被拘審。電視畫面裡,青年的家中被砸得一塌糊塗,遍地都是碎片雜物和血跡,女主人和孩子悲痛欲絕,場面慘不忍睹。 在報導結束時,一位元女記者沉痛而悲憤地對電視觀眾說: 「雲陽公司詐騙案之後果是嚴重的,受害者全部都是並不富裕或者十分貧困的農民,這些迫切渴望富起來的農民大多文化素質不高,法律意識淡薄,這就引發了一種惡性的連鎖反應。受騙的農民總共有八十三人,我們不知道這樣的慘劇是否還會發生,我們呼籲雲陽公司騙案的所有受害者要保持冷靜,切實加強法律意識讓悲劇不再發生。」 這些資料,方子雲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觀看都全神貫注,每次都有更強烈、更沉重的感受。他守著電視機,就像守著自己的工作,那情形不由地使人聯想起電影《德黑蘭43年》的鏡頭,那位守了半輩子放映機的殺手,那位白髮暮年的老人。 方子雲不願照鏡子,他害怕看到自己這張臉,卻又不得不久久凝視這張臉,每次凝視這張臉的時候,他都在心裡極度鄙夷地說:「你撒謊了,你撒謊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沉浸於思考,過去思考是為了做詩,現在思考是為了做人。他要思考的問題太多了,道德、良心。生命、罪惡、痛苦、死亡…… 他至少有三個沒想到:沒想到事情鬧得這樣大,後果這樣嚴重;沒想到自己的狼性這麼微弱,不堪一擊;沒想到失去心理平衡會這麼痛苦,這麼讓人無法承受,這麼渴望尋求解脫。 宋一坤的那句話又一次在他耳邊想起:「子雲這個人哪,入佛門六根不淨,進商界狼性不足。」 現在,他不再是貧困潦倒的詩人,價值幾十萬元的專利還在他手裡,不久他將得到五十萬元的資金,當然,是以合法的名義被清洗過的。如果他願意,不久的將來他就能步入百萬富翁的行列,出入上流社會,過上等人的生活。 然而,他失去了什麼呢?天理、良心。儘管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儘管他並沒有直接參與策劃和運作,但他覺得自己更卑鄙、更虛偽,他是被朋友裝進保險櫃裡,以受害者的身份去拿那些沾滿血腥和罪惡的鈔票,真所謂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他覺得自己的人格還不如一個赤裸裸的妓女。 今後還要發生什麼事呢?仍然是絕望、自殺、逼債、毆鬥,不知還有多少家庭要蒙受不幸,只要不把錢追回來,悲劇就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而每一幕悲劇都是一筆無法償還的天理良心債。 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去寫詩了,一個連自己都鄙視自己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寫詩呢?不能讓人格的骯髒汙了詩的聖潔。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想到了「坦然」這兩個字,第一次感到了「坦然」的存在和珍貴。對於這兩個字,他有著比任何人都刻骨銘心的理解—— 人的自私和貪婪往往使人原諒自己的不規範行為,所以就增加了坦然的容量,它通常包容許多缺點錯誤而仍然能夠保持平衡,於是,人們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人固然有狼性的一面,但狼性的揮發一旦超越坦然所能包容的極限,人便失去了心安理得的心理平衡,生命自身對坦然的需求就會壓倒一切物質財富所帶來的快感,活著本身便不再具有生命意義。 坦然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財富,只有失去它的人才能刻骨銘心地理解它的價值。而人們認識到這一點,往往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或自殺,或一生的陰暗、惶恐。 作為人,你可以不必高尚,因為高尚畢競是社會道德的要求。但你不能沒有坦然,因為坦然是你生命自身的需要。所以,即使你的高智商能夠逃避法律的制裁,你的行為也要為坦然留點餘地,因為下一個對手就是你自己,你人性需要的本能。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或生存,或死亡。生存意味著忍受,死亡意味著解脫,他必須在這兩者之中作出抉擇。 經過幾天冷靜、痛苦的思考,他決定了,並且為自己的選擇規定了三個原則: 一、不可以出賣朋友,沒有人對不起你。 二、為受害者作一次有益的努力。 三、策劃周密、合理,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自由了,身後肯定還有警方的眼睛在移動。 他明白,自己不具備宋一坤那樣的城府與謀略,所以他策劃自己行動的時候格外謹慎,對每個細節都反復推理、論證,直到確認安全了為止。當他把整個計畫構思完整之後,他開始行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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