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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楚餘心漆黑的眸定定望著他,盛滿軟粥的湯匙,堅定的放在他唇邊。步千洐老臉一紅:「月兒,你告訴爹,不要這樣。」

  破月自己端著粥碗,看著步千洐滿臉紅雲,忍不住笑了:「阿步,恐怕不成。他執拗得很。你還是先配合幾次。」

  步千洐原本還是不肯,父子倆僵持片刻。不經意間,步千洐看到父親虎口皮膚暗紅皴裂,寬厚的手背上亦是遍佈傷痕。

  他忽的就心軟了,張開了嘴。一口又一口,很快吃完。

  父愛這種東西,他從小幾乎沒有享受過。饒是靳斷鴻對他愛護有加,亦是嚴厲多於慈愛。而今日懵懂癡愚的老父,執意要親手餵食,竟讓他險些掉下淚來。

  吃完飯,蠻族大軍開拔的號聲響起。破月知道他們的目標是要攻打另一個城池,便對步千洐道:「你這些日子,多勸勸他,多跟他說話。我看蠻族士兵只聽他的號令,要是能令他不再與大胥為敵,流潯還有何可懼」

  步千洐眼睛一亮。

  三人步出營帳,楚餘心依舊木然,步千洐倒覺得有趣——他堂堂胥朝大將軍,此時卻潛入蠻族大軍中,說出去都讓人瞠目結舌。破月卻四處張望,待看到親兵牽了一匹棗紅的小馬、一匹黑色的小馬過來時,立刻對步千洐說:「阿步,你要鎮定。流潯人在軍中有監軍,你別引起他們注意。」

  當楚餘心將點了穴的步千洐扔上憨態可掬的小黑馬時,步千洐才明白破月的話的含義。他簡直哭笑不得。想他步千洐縱橫半世,即使烏雲踏雪這樣的神駒死後,他的坐騎,也是一等一的駿馬。就算他少年時,都不曾騎過如此嬌小的馬。如今卻要騎著招搖過市,他恨不得挖個坑鑽進去。

  破月原本還憂心將來,待見到步千洐僵直著脊樑,端坐于半人高的小馬上,亦是很不厚道的笑出聲來。而楚餘心渾然不覺,轉身看到步千洐騎著小馬就在自己視線內,又露出那懵懂的微笑。

  接下來幾日,仗照打、日子照樣過,除了楚餘心的軍帳裡多了個步千洐,一切似乎並無不同。第三日傍晚,楚餘心攻下了大胥一座城池,大踏步走回營帳。而步千洐二人已得到消息,只恨他依舊混沌,無法溝通。

  用了晚飯,步千洐將楚餘心拉到營中無人的空地,破月站在週邊替兩人把風。步千洐拉爹在空地坐下,照例開始跟他說話。

  「爹,你認准了,我是你兒子。娘已經死了,就是被流潯人害死的。你不能再幫他們打仗了,跟兒子回大胥去。我現在是大將軍,你我父子聯手,平定天下。」步千洐面不改色,細數流潯的種種過錯,其實他母親是病死的,但他為了煽動楚餘心改變主意,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只是說了蠻多,楚餘心始終沉默的望著他,沒有任何表情。步千洐說得口幹,朝破月喊道:「水。」破月將水囊扔過來,步千洐伸手接過剛要喝,見楚餘心舔了舔嘴唇,心頭一軟,先遞給他:「爹,你先喝。」

  楚餘心接過喝了一大口,步千洐這才喝了,正要繼續給他「洗腦」,誰知他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拉他站起來。

  步千洐不明白他的意圖,但有反應總是好的,於是微笑問:「爹,你要兒子做什麼?」楚餘心走到離他幾步遠處,抽出腰間長刀,目露淩厲,竟在月光下使出刀法來。

  但見夜色淒迷、月光清晰,他刀意如游龍瀟灑縱橫。不急、不凶、沉穩、俐落。他野人般的身材,竟將這套刀法使得清逸靈動。步千洐和破月看得賞心悅目,他卻刀鋒一挑,刀意忽變,瞬間淩厲狠辣,越使越快,漸漸竟目不暇接……

  一炷香後,他方才收刀而立,看著步千洐。這套刀法步千洐聞所未聞,只覺看似質樸簡單,卻又蘊藏著千萬種變化,其中妙處,難以用言語描述。他不由得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楚餘心此刻竟似知道他的心思,將手中刀丟給他。他順手接過,入手一沉,提起一看,刀刃扁闊鋒利,青光掩映,刀柄雕刻兩條蟠龍,只是上頭字跡已然模糊。步千洐大吃一驚:「龍雀!」

  龍雀刀,傳說中楚餘心的佩刀。想不到今日得見,入手已覺刀隨意動,刀鋒隱隱低鳴。步千洐大喜,躍到場中,按照記憶中他方才的刀法,使將起來。這一路下來,竟讓他記住了十之七八,雖精准、威力與楚餘心仍有較大差距,但已經得了要領。

  見他使完,楚餘心又從他手裡拿過刀,再使了一遍,又把刀給步千洐。這下步千洐全記住了,一套刀法使得酣暢淋漓。

  父子倆都出了一身汗,步千洐看著父親笑,他的神色卻淡淡的,只是從腰中解下刀鞘,扔給步千洐。

  步千洐吃了一驚:「你把龍雀給我?」

  楚餘心依舊沉默。步千洐卻將刀遞還給他:「爹你身邊亦不太平,這寶刀還是你留著。」楚余心根本不理他,轉身就朝營帳走去。

  步千洐和破月面面相覷跟在後頭,還是破月道:「爹送給你,你就拿著。」步千洐感慨萬分,見父親遠遠在前頭,估摸聽不到兩人說話,便低聲對破月道:「要讓爹聽咱們的話,估計還需些時日。不能再讓他與大胥為敵了,這幾日咱們便找個機會,先將他帶出去。」

  破月點頭。她想實在不成,只能強行弄暈了帶走。

  然而第二日一早,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兩人的安排。

  剛用了早飯,便有親兵領著流潯監軍、還有幾名面生的官員,來找楚餘心。步千洐二人原本想在旁聽著,誰知那些官員執意擯退眾人。他二人便在帳外等著。過得小半個時辰,那些官員才離開。

  兩人連忙進去,卻見楚餘心靜靜立於帳中,手裡拿著張書箋。步千洐見左右無人,從他手裡一看,臉色微變。

  破月湊過去一看,也是一愣——是流潯國主徐傲的手令,大意是說大胥慕容湛會在十日後率五萬大軍,前往墨官城。命蠻族大軍揮手東進,重返墨官,務必剿滅慕容湛全軍。如此慕容王室已無嫡系存世,天下指日可平。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又喜又憂。不待他們交換主意,楚餘心已擊響帳中傳令鼓。兩人只得退到一旁。片刻後,蠻族眾將,以及軍中流潯軍官,全都聚集帳中。楚餘心又恢復了冷漠神色,以刀代筆,在地上寫下六個字:

  「攻墨官、誅慕容。」

  天色昏暗,四野無聲。慕容湛手撐著城垛,一身白衣於風中飄飛。只見他面容沉肅如雪,清黑的眉頭微蹙,扣在烏黑城垛上的十指,蒼白修長。

  隔著四五步遠的身後,士兵都被擯退,錦衣朱袍的官員跪了一地。個個深埋著頭,不發一言,看樣子已跪了有些時候了。

  「我意已決,你們無須再勸。」

  慕容湛低聲道。

  「王爺!」群臣動容,齊聲呼喊,重重叩拜。其中一鬚髮皆白的老臣含淚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皇上被流潯所擄,若是您再以身犯險,萬一有所差池,大胥群龍無首,還談何複國?」

  眾臣紛紛附和,慕容湛轉身看著眾人,語氣淒然:「皇兄臨終前將充兒託付于我,如今他生死未蔔,我豈能見死不救?你們退下吧,明日發兵墨官。」他最後的語氣已十分嚴厲,親兵見狀上來,請各位大臣離去。

  城樓上很快安靜下來,親兵們也不敢上前,只遠遠望著這位年輕白髮的王爺,大胥如今的支柱。而慕容湛望著蒼白陰暗的原野,也想起了很多。

  兩個月來,情況對大胥已有所改觀。雖然蠻人大軍直入胥境,勢如破竹。但他率全國軍隊蛛絲抵抗。傷亡是慘重的,殺死一個蠻人,或許要付出是個胥兵的代價。但大胥上下,從未如此團結過。他們與蠻人在多個城池,展開激烈的爭奪。一個城池失守,又以十倍的傷亡代價再奪回來。他打得慘烈,打得艱難。雖然如今仍是蠻族大軍占著上風,雖然對手神出鬼沒的用兵,讓他吃盡苦頭,但他有信心,大胥不會亡,因為百姓人心所向。

  他很想步千洐,也想破月。一個月前,步千洐領了一小隊人,去蠻族大營營救破月,就此一無音訊。他每晚難以成眠,只想起關於破月的那些流言,再想起久未歸來的步千洐,心痛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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