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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前方,一座暗黃的城池,正一點點被他的軍隊吞噬。

  青侖城。曾經的北部要塞,抵禦君和人最強的壁壘,如今落入青侖人手裡已半年有餘,便似一根尖刺,插入大胥的咽喉。而今日,步千洐要將這根刺生生拔出來。

  從天黑打到天亮,又從天亮打到天黑。

  這座城的守軍很聰明,沒有任何花哨,也不露任何破綻,只埋頭死守,想逼得步千洐也只能硬攻。可步千洐豈會是易相與之人?他可是膽大包天,五日前親率一千兵士,繞後山潛入青侖城中,不僅放火燒了糧草,還故技重施,在青侖屯兵的山寨頭頂的懸崖上,推下山石,砸得五千睡夢中的士兵魂飛魄散。

  這就是步千洐與眾不同之處。誰都知道趙魄數月前以此計謀,偷襲青侖城,重傷慕容湛;誰都覺得,任何領軍將領不可能故技重施。但步千洐偏偏兵行險招,料定趙魄及其屬下,以為大胥不敢再來。他索性還把糧草給燒了。一時城中人心惶惶,待聽到是「步閻羅」的大名,更加是聞風喪膽。

  趙初肅原以為青侖城需要月餘才能攻下,今日,是步千洐圍城第八日。傍晚十分,南城門破。

  饒是步千洐老練沉穩,見大胥軍旗插上城樓,上萬將士高呼「破、破、破!」他也有些躍躍欲試。他指揮戰役,到了最後大局已定時,往往要上場打上一圈,出一身汗。這日也沒有遲疑,對一名副將道:「你留在此處指揮。」便提起鳴鴻,縱馬殺到城下。

  他已是宗師級的身手,加入戰團自然威風八面,頃刻周圍便倒了一片屍身。攻城的士兵們看到大將身先士卒,無疑更加亢奮。步千洐殺得興起,提刀躍入城門,縱橫捭闔,一時有萬夫莫敵之勇。

  正隨心所欲揮灑自如間,忽聽身旁一兵士驚呼:「將軍小心!」步千洐頭也不抬,便覺面門數聲破空而來!他心頭冷笑,揮刀便格。只聽「鏗鏗鏗」數聲,鐵箭落了一地。步千洐一抬眸,便見左側屋頂上伏兵露出了個頭,他獰笑著縱身躍起,一刀斬落那伏兵頭顱,正要縱身躍下,忽覺後背一陣刺痛,利刃已破皮肉。

  「休傷將軍!」斜刺裡卻有人大呼一聲,背後金石交錯。步千洐轉身一看,卻見自己親兵與一青侖兵廝打成一團——原來方才正是這青侖兵從後背偷襲。

  步千洐將親兵往邊上一提,一刀將青侖兵斬落。雖是有驚無險,步千洐後背卻是一陣冷汗。

  他忽的就想起了顏破月。

  方才敵人偷襲那一刀,若是沒有親兵阻撓,他不死也是重傷。他總有一身絕世武藝,可正如破月所說,這沙場依舊是刀劍無眼。絕世高手,也可能被無名小卒殺死。

  他沒有再廝殺,收刀靜立在屋頂上。

  他心頭忽然升起一種陌生的情懷,那情懷關於破月。他從來了無牽掛,一上戰場,都抱著大丈夫何懼生死的念頭。即便跟破月好了這麼久,一旦打仗,也將她丟到九霄雲外。可今日險些中伏,他卻想起了她。他忽然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捨不得死了。若是自己哪日死了,破月,她一個人孤零零的,還有誰疼愛?

  大軍入城的時候,眾兵士看到自家將軍默默坐在城門內的長街旁,都有些意外。而在沙場上從來銳意進取不知疲憊的步千洐,說的第一句話是:「快過年了,咱們便守在青侖,好好過個年,來年再打。」這個將令傳下去,竟令全軍比破城時還要歡聲雷動,響徹夜空。

  步千洐下這個命令全無壓力。趙初肅給他的任務,是二月前攻下青侖城,他已提前兩月完成。這日一直忙到半夜,將城內防務整頓完畢,又將三千青侖殘兵清點一番,他才回到臨時徵用的指揮所。

  破月早隨後勤部隊入城,等在指揮所的將軍寢室裡。步千洐一進門,便見她神色頗為焦急,步千洐心頭一動,已被她結結實實抱住。

  「今日還順利吧?」破月頭埋在他懷裡,聲音悶悶的,「我看城外死了好多人。有沒有受傷?」她扒開他的衣領,看了前胸看後背。

  她的小動作,哪裡逃得過步千洐的眼睛,他臉色頓時一沉:「你又上戰場了?」

  破月吐吐舌頭不說話。日間她的確扮作士兵,繞到步千洐軍帳周圍,偶爾殺兩個敵人,更多其實是想從中保護步千洐。後來見步千洐入城,遠遠看到有人偷襲,將她嚇得半死,一直心神不寧。

  步千洐將她抱起來,坐到桌前,靜默片刻道:「月兒,今日城破時,我忽然想起了你。」

  「嗯?」

  「咱們成親吧。」

  「啊?」

  「怎麼?還不願意?」步千洐輕輕咬她的唇角,「不許不願意。你都是我的人了,雖咱們一直防備,但萬一有了身孕總是不妥。且你一直住在我帳中,兵士們總有閒言閒語。有了名分,才順理成章。」

  破月看著他,心想,你一個挺浪漫挺痞的男人,怎麼求婚這麼中規中矩呢?可這心裡話怎麼能說出口,支支吾吾說了聲那好吧。步千洐眉頭舒展,當即站起來,走到外頭吩咐親兵準備各種事項。

  佔領青侖城後半個月,破月又嫁了。

  這是她這一世第三回成親了,頗有點無奈的感歎。前兩次都是名動天下,這一次,卻是在極寒的北地,沒有貴賓,沒有皇帝賜婚,也沒有堆積如山的嫁妝,只有一萬多蓬頭垢面的士兵,喝得熏天大醉,整個青侖城被他們吵得徹夜難眠。

  儀式也很簡單,破月披著蓋頭,被轎子抬著,從指揮所到了城裡一處臨時徵用的大宅子裡,便算完事。

  軍中一個年長的將軍,被步千洐拉來做證婚人,兩人交拜了天地,一片歡呼聲中,她只望見步千洐一雙皂色長靴和筆直的雙腿。然後她就被他扛上了肩頭,聽到他嗓中低沉的笑聲。

  當然,他只將她扔進了洞房,還沒來得及挑開蓋頭,就被士兵們拉走喝酒了。

  直到半夜,他才醉醺醺的回來。破月一直強忍著沒有掀開蓋頭,想要跟他情深意切的洞一回房——畢竟她的兩次洞房,要麼驚悚,要麼淒涼。

  可她聽到他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憧憬,就充滿熱氣酒氣的身子抱了個滿懷。

  蓋頭被扯掉,她看到烏黑的眉頭下,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宛如第一次初見,靜靜的打量著她。不同的是,那時他眼中有好奇有關切,也有疏離和漠然;這一次,卻濃濃的全是化不盡的愛意。

  「娘子……我真是歡喜……」他抱著她倒在床上,破月被他的深情款款搞得也有點激動了,正想說點什麼山盟海誓,卻聽到他沉穩悠長的呼吸,竟然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他很少醉倒,這次卻是真的醉了,大概如他所說,太歡喜了。破月望著他安靜的睡顏,搖頭失笑,替他除去鞋襪,整個人搬到床上。再脫去自己的嫁服,從後頭輕輕抱住他。他雖大醉,竟也能感覺到她的觸碰,立刻一個翻身,將她整個摟進懷裡,低下頭胡亂親了一通,這才迷糊糊睡去。

  或許臨近年關,大家也打疲乏了,青侖人沒有再折騰出什麼動靜,趙將軍和大殿下也命各部原地休整,年後再戰。

  破月和步千洐落得個悠長假期。雖青侖城天寒地凍、物資貧乏,但兩人相伴,倒也快快活活。慕容湛收到皇帝急召,聽說是皇帝龍體有恙,沒來得及參加他們的婚禮,早已趕回了帝都。數日後,倒是遣來使者,送來十壇美酒,還有許多精緻食物。帶口信說正式賀禮待他回來後再親自奉上。

  除夕這日,步千洐將美酒美食盡數交與伙房,囑咐務必讓兵士們過一個好年。破月聽著他傳令,笑道:「我怎麼覺得你成了親,變得好有人情味。以前你可是有酒便獨吞。」

  步千洐抬頭,特別肉麻的說:「我有娘子就夠了。」他轉頭見窗外大雪紛飛,天空霧氣沉沉,心念一動,將破月一摟:「想玩雪嗎?」

  破月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雪,自然興致很高。隨他到了院子庭院裡,捧起清新初雪,就開始堆雪人。破月剛堆了一會兒,回頭只見步千洐面前已堆起個半人高的雪人,好奇的湊過去一看,竟還有鼻子有眼,很像那麼回事。步千洐將她摟在懷裡,單手伸出一指,繼續輕削出雪人臉龐輪廓。

  破月吃了一驚,雖然半點不像自己,可那雪人身上硬是有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韻,讓她不得不自作多情覺得就是像自己。

  「這不會是我吧?」

  步千洐點頭:「是你。」

  「一點都不像。」

  「我心裡怎麼想,便怎麼捏出來了。」

  「你看著挺熟練的啊?」

  「嗯。呵,山上學藝那一年,雪也很大,捏了許多個你。」他低笑,「師父當日……還討了一個去。」

  「或許他是覺得像娘吧。」破月柔聲道,「給我捏個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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