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墨 > 江山不悔 | 上頁 下頁
九一


  那士兵渾不在意的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來白喝粥?天下皆知,皇帝賜婚,誠王殿下娶的是衛尉顏朴淙大人的獨生女兒顏破月。」又對身旁人道:「前一陣還聽說這顏小姐死了,沒料又尋了回來,改嫁誠王,真是好命。」

  身旁那人笑道:「聽說顏小姐貌若天仙,誠王亦十分俊美,真是郎才女貌啊!」

  步千洐聽了片刻,慢慢轉身。一時腦子裡竟空蕩蕩的,恍惚只有一個念頭——小容已與破月成婚了?

  他這一路歷盡艱辛,卻從未有過放棄的念頭。只因想著到了帝京,便能見到慕容湛和破月。雖他已是廢人,但深知慕容湛義薄雲天,破月情深意重,一心只想與他們團圓。至於破月,他也曾想,自己已無力護她,見了一面,便與她告辭,勿要拖累她一世。

  只是他初識情滋味,當日熱情似火,卻屢生事端,不得不與破月分離,萬般柔情衝動化作流水。如今她已近在咫尺,他又隱隱生出些期盼——倘若破月執意要留在我身邊,我又如何狠得下心棄她不顧?

  於是豁達間帶著幾分忐忑,支撐著他一路走來。

  卻沒料到,小容已與她成婚了。

  饒是他熟知二人性情,稍微一想便知其中必有隱情。但想到她已嫁入王侯之家,皇帝指婚,要脫身又如何容易?且比起自己,慕容湛實在是好上太多的良配。

  他本就有將破月託付給慕容湛的打算,現下更覺得冥冥中自有天註定。只是思及從此與她分離,胸口一堵,一顆滾燙的心,浮浮沉沉的便要冷下去。

  片刻後,他心中便有了決定。但終究還是格外不舍他二人,便邁著沉重的步子,低頭往誠王府去了。

  青石長街清冷肅靜,巍峨華麗的誠王府便矗立在巷子盡頭。步千洐剛走到巷口,便被士兵攔住。

  他不想表露身份,環顧四周,便將目光鎖定在隔著一條巷子的寺廟屋頂上。好在廟中和尚友善,也不管束他。他辨明方向,緩緩的、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屋頂。

  終於一覽無遺。

  誠王府占地並不廣,但如此俯瞰下去,卻也是個綠意蔥蔥、精緻清淨的所在。他站在初春的寒氣裡,望著誠王府的朱紅大門,想著破月和小容已成為一對夫妻,隱隱的,竟覺得這是極好的,也是……鈍痛的。

  正出神間,忽見一輛馬車,自巷首緩緩駛入。那馬車金頂雪綢,華美異常。二十余名護衛鞍前馬後,嚴整肅然。步千洐心裡咯噔一下,屏氣凝神。

  馬車在王府門口停穩,墨色垂簾緩緩掀起。一個高挑頎長的男子先走了下來。只見他頭戴墨色卷梁冠、身著雪領紫紅銀紋三爪蟒袍,長袖翩翩,玉面俊美,不是慕容湛是誰?

  步千洐從未見過他如此穿戴,只覺得他神色清肅、面沉如水,渾身上下都透著種陌生的貴氣和凜然。

  一旁侍從上前想要幫他攏起車簾,他卻擺擺手,一手挑起垂簾,一手伸出,似在等候。

  馬車裡伸出一隻素白的手,輕輕搭上他的手腕。

  步千洐渾身一顫,便見一宮裝麗人矮身而出,扶著慕容湛的手下了馬車。此時已近巳時,日光清亮、藍天碧透。而那宮裝麗人微一側臉,清黑的長眉、如墨明眸,幾近蒼白的臉色,疏離清冷的神色,不正是他思念了數月的顏破月?

  步千洐身在屋頂,這一失神身子前傾,差點摔下。他定了定神,穩住身子,再抬頭望去。他目力極好,遠遠只見慕容湛說了句什麼,破月笑了,如雪容顏便若嬌花盛開。她款款步入大門,而慕容湛在她身後呆立了片刻,竟似望著她的背影出了神。片刻後,才快步追上去,與她並肩而行。

  朱漆大門徐徐合上,仿佛將傳說中的誠王府,與塵世間的一切都隔開。

  步千洐在屋頂呆呆立了許久,這才爬下屋頂,走出寺廟。與誠王巷的清冷不同,這條長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他抬首一望,只覺日光晃眼、人潮洶湧。

  他想,無妨,總是了了一樁心事。

  便這樣渾渾然,明明沒有方向,卻不知不覺走出了東城門。

  這幾日臨近帝京,他日夜兼程,加之有幾日未進水米,他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子也越來越沉重,卻不覺腹中饑餓。

  他一直走一直走,竟走到了一片山林中。山腳下農家炊煙繚繚、農田嫩綠。山頂上寒意清雋,四月間,竟還有冬日積雪未化。步千洐望著那純淨的雪色,一時竟是癡了。想也沒想席地坐下,捧起那薄薄一層雪,胡亂的堆起了雪人。片刻後,卻只得一個小小的雪胖子,歪頭歪腦,甚為拙劣。

  「月兒……這是你啊……」他將雪人捧在掌心,只覺得陣陣淚意湧上眼眶。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幕,是她皓白如雪的手腕,輕輕搭在慕容湛修長如玉的手上,那麼登對,那麼令人寬慰,也那麼刺目。

  步千洐迷迷糊糊想著,抱著那手掌大的雪人,便倒在地上昏睡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也許是一日,也許只是一刻。

  他只知道,豔陽高照,他卻發冷,全身瑟瑟發抖。一睜眼,他看到掌中殘雪,刹那竟難過得不能自已。

  「你來這裡,是尋死嗎?」

  一道極難聽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人把喉嚨扯成了兩半,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步千洐雖四肢俱廢,內力尚在。然而這人上得山來,竟沒叫他聽得半點動靜,不由得一驚,一轉身,更是吃驚。

  菜農。

  清心教的菜農,身材高大,滿臉溝壑與疤痕,靜靜站在他身後。

  「不,我不會死。」步千洐淡淡答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輕賤?」

  菜農老人卻繼續問:「即使手腳筋被挑,成為廢人,也不想死嗎?」

  「武功被廢,是我技不如人。回東路軍做個伙夫,也是報國,為何要死?」

  「你豁出性命保護那女子,她卻與旁人成親,你也不想死?」

  「我護她是因為憐惜她愛她。知她平安,有了更好的歸宿,我自為她歡喜。今後我還能默默守她一世,為何要死?」

  老人沉默不語。

  步千洐冷冷道:「是老妖婆讓你來追殺我的?動手吧。大丈夫死則死矣,若想叫我改變心意投入清心教,那是萬萬不能的。」

  老人忽的微微一笑,因他相貌醜陋,這一笑,便顯得愈發的猙獰難看。可步千洐望著他臉上唯一完好的澄黑雙眸,竟從中看到幾分豪氣?

  「她性子任性古怪,對你……是做得過分了。」老人淡笑道,「但她終是長輩,你不能罵她老妖婆。否則她更加不喜歡你。」

  步千洐一怔,那老人看他一眼,眸光湛然銳亮。步千洐忽的明白過來,眼前不是渾身惡臭相貌醜陋的菜農,而是一位深不可測的武林前輩。

  老人忽的歎了口氣道:「冥冥中自有註定。」話音未落,抬掌猛的朝身旁一塊巨石擊落。

  掌風過處,寂寂無聲。

  巨石紋絲不動。

  他收掌而立,負手垂眸。

  慢慢的,一道裂痕從巨石中部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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