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墨 > 他來了請閉眼之暗粼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洛琅從走進簡家開始,就有點懵懵懂懂的。他一直以為是暴打那個員警一頓,「給他點顏色看看」。可當他一走進去,看到滿地的血,腦子裡就渾渾噩噩的。

  一切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

  滿室飛舞的刀光和血肉中,他忽然感覺到地上有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腳踝。他渾身一顫,低下頭去,原來此刻身中數刀的簡翊,正好爬到了他的腳下。不知怎的,抓住了洛琅的腳。

  洛琅整個人都呆住了,全身就好像有螞蟻在爬。那螞蟻是紅色的,從腳踝,一直爬滿全身。

  可這時,簡翊竟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此後日日月月年年,就此刻進洛琅的眼睛裡,他再也忘不了了。閉上眼,仿佛還能看到那個刑警趴在自己腳下。

  那雙眼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是漆黑的、沉靜的。十六歲的洛琅,從未見過有人擁有一雙這樣澄淨的眼睛,因為徹底的乾淨,擁有徹底的無聲的力量。可此刻,洛琅竟也看到,那漆黑的瞳仁裡,有悲哀的顏色在蔓延。因為有鮮血,從他頭髮上滴落,落進了那眼睛裡。

  在看清洛琅的一刹那,簡翊明顯一怔。似乎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孩子,參與來屠殺自己全家。可這一個眼神,卻如同重擊,撞在洛琅的心上。他瞬間竟難以自製,大腦一片空白,雙手也在發抖。這時有人在他耳邊喊:「砍!砍!」

  他聽到內心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等他回過神時,已經手起刀落,正正好砍在了簡翊的脖子上。

  他砍斷了他的脖子。

  簡翊終於死了。

  令他咽氣的這一刀,是他砍的。

  眼淚在洛琅的眼眶中打轉,他哭了出來。滿地的血腥中,瘋狂的人性裡,少年持刀而立,不知何去何從。

  忽然間,他注意到,旁邊上鎖的電視櫃櫃門,微微一動。他竟然好像看到了一雙眼睛,躲在櫃子裡。他的心中冒出一股寒氣——如果櫃中有人,那他們都跑不了。

  可如果說出來,櫃中人必死無疑。看那雙眼,明明屬於一個孩子。比他還小的孩子。

  洛琅這麼恍恍惚惚站了好一會兒,又好像只是站了幾秒鐘。然後他走到電視櫃前,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也擋住了那雙眼睛。

  當他再次抬起眸,又看到了地上的簡翊。他已經被砍得七零八落,頭微微垂著。鮮血在他身後地上,不斷流淌蔓延。那紋路密集而可怕。是宿命使然嗎?它們慢慢流成了一個圓,洛琅一直注視著。某個瞬間,一個念頭進入他的腦海裡:真像蝴蝶啊。

  死去的刑警,像一隻涅槃而生的蝴蝶。那雙眼,比蝴蝶的複眼更加漆黑、乾淨。今後將永遠那麼安靜而慈悲地注視著他,在他的每一個夢裡,在他從此崩塌的少年人生裡。

  ……

  那天之後,洛琅再也沒去過斧頭幫,也沒去上學。他整天躲在房間裡。而隨著簡翊的慘死,有關這名優秀刑警的一切,都開始頻頻見諸報端。

  他是那麼廉潔節儉,每個月拿著寥寥工資,還自己掏錢給無辜的受害者家庭送米送油;

  他對家庭忠貞而負責,妻子是他的初戀,從此他再未看過別的女人一眼。那個所謂的喜歡上他的刑滿釋放的女罪犯,不過是妹有意,郎無情。那女孩出獄後生活困難,他讓妻子出面去送了500塊錢。從此女孩愧疚又感激,亦踏實努力工作,人生重新開始;

  §第九十三章

  他為了破獲兒童拐賣案,大冬天在室外一蹲點就是三十多個小時,年紀輕輕,腿腳都凍出了毛病;

  他的兩個女兒那天都在案發現場,因為被他提前反鎖在櫃子裡,逃過一劫。但是大女兒簡瑤目睹了整個凶案過程,此後很長時間都不開口說話……

  痛苦和悔恨,像凶獸一樣,蠶食著洛琅的心。蠶食了一天又一天,蠶食了一夜又一夜。他想過去自首,可想到監獄生活,甚至可能面臨父母的拋棄,他又退卻了……

  員警終於還是沒有找上門。他逃脫了。

  可真的有人能夠逃過嗎?

  從此之後,那個石頭仔,將永遠被困在簡家的客廳裡,手握染血的刀,雙眼含淚,不知所措。

  ……

  天已經快要黑了,只能借著微光,看清彼此陌生的臉龐。

  此刻,三十六歲的洛琅,意識也不大清醒了。他的目光從薄靳言身上,滑到旁邊的簡瑤臉上。忽然間,有一絲欣喜湧上他的心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純淨、烏黑,那麼安靜那麼蒼茫的顏色,都在那雙眼睛裡。有生之年,他終於再見到這雙眼睛。她的眼睛,竟與她的父親如出一轍。那是洛琅仰慕的,也是他敬畏的、思念的。

  他雙腿一軟,突然就跪了下來。

  其實眼前的人,到底是簡瑤還是簡翊,他也已分不大清了。身後就是懸崖峭壁,他卻像跪在當年那個客廳裡。

  「對不起……對不起……」他抬頭看著她,眼神分不清是怯懦還是癡迷,「請你原諒我……寬恕我……」

  他淚流滿面。

  薄靳言持槍未動,聽著聲音,依然對著他的方向。這時簡瑤手裡的槍,更準確地瞄著洛琅的頭顱。她看著他突然痛苦的樣子,一時間竟也百味雜陳,不知如何回答。有眼淚漸漸滿溢,模糊了雙眼。

  她的沉默令洛琅心中如墜冰窖,也許人在瀕死前總會有瘋狂的念頭,他比這二十年來每一刻,都渴望得到她的寬恕。他甚至一把抓住她的褲腳,抬起頭,那麼期盼那麼飽含深情地望著她,再次說:「簡瑤……請你寬恕我……我什麼都不要,這二十年,我只要你一句……原諒……」

  他說得聲淚俱下,令簡瑤心中都升起一絲惻然。她也知道他活不久了,即使今天不重傷而死,不久也即將被判處死刑。忽然間與他相識的一切一切,都湧上心頭。那是在李薰然組織的老鄉聚會上,西裝筆挺的他安然而坐,朝她款款而笑說:「簡瑤,我小時候還帶你和薰然一起去釣過魚呢。」還有面具殺手來臨的那個案子,安岩和方青被炸飛,她被炸得滾落在地,是他將她抱起,直面陰狠的面具殺手之一。

  這一年多來,每每陪伴,像大哥,像好友,從不逾矩,溫柔克制。誰也看不出他已是積成多年的精神病態,連朝夕相處的簡瑤都看不出來……

  可是,寬恕嗎?

  他在走入絕境的一刻,祈求寬恕他對父親犯下的罪。

  簡瑤的槍口,微微發著抖。陣陣寒氣,從遙遠的記憶中來,侵襲著她的胸腔。她下意識抬起頭,看向薄靳言。他像是察覺了她的心思,只靜靜說了句:「按你的心意去做。」

  眼淚湧進眼眶,簡瑤再次看向洛琅。

  洛琅也凝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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