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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的眼淚洶湧而出,她說:「我知道。」

  南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可憐巴巴的湊近我們,然後,抱著鄭成功鑽到了我們倆之間,我們四個人於是緊緊的抱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眼淚,血液,力量以及體溫。

  「哥哥,姐姐,」南音小聲說,「你們不要打架。」

  鄭成功似乎非常快就恢復了好心情,我們的耳邊充斥著愉快的外星語言。我依稀記得,上一次,我們三個人這樣親密無間,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天我翻牆進去南音的幼稚園,把她偷出來,鄭東霓在外面等著我們,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逃跑,我已經不記得我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好像僅僅是因為南音不喜歡去幼稚園。總之,我們「逃亡」的路途上,我們三個人也這樣緊的依靠在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那時候我才九歲,可是我的身體裡就像現在一樣,緊緊繃著很多跟微妙的弦。這些弦在空氣中輕輕一顫,我就滿心淒涼,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就是相依為命。

  我和南音把鄭成功帶回了家裡,暫時交給三嬸——大媽在喪禮結束之後就固執的搬了回去,於是三嬸的生活又多了一頂極為重要的內容——據說一般的嬰兒在鄭成功這麼大的時候就會爬行了,可是鄭成功不會,鄭成功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三嬸頓時認為自己責任重大,開始想各種辦法訓練鄭成功坐穩,每一點點微笑的進步都能讓她心滿意足,整日喜滋滋的說,明天你一定要告訴東霓,小寶貝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鄭東霓依然像是一株寄生在她房子裡的植物。

  我說:「你該給這個地方裝個固定電話了。」

  她說:「我才不要。」

  我說:「和我回去見見三叔三嬸吧。」

  她說:「幫幫忙,西決,我連下樓取錢都沒有力氣,你發發慈悲好不好。」

  我說:「這周我們帶你去醫院,去看心理門診,你不去也得去。」

  她卻說:「西決,你知道不知道——」她停頓了片刻,「骨灰能不能做DNA測試的?」

  我說:「好像不行。」

  她靜靜的問:「為什麼?」

  我回答:「DNA測試需要有機物。比如血液、頭髮、肌肉、可是骨灰無機物,沒法提取的。」

  她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的微笑:「你確定麼?」

  我反問:「你希望能測,還是不能測?」

  她笑了,說:「我不知道。」

  然後她的臉色越來越白,接著她開始發抖,她說:「我現在總是這樣,突然間就覺得困了。」

  她緊緊的蜷成一團,枕著我的膝蓋,那表情像是在等待宣讀刑期那樣,等待著睡眠的降臨。

  「西決。」她的聲音輕的好像耳語,「我爸爸死了。」

  我說:「我知道。可是你要好好活著。」

  「為什麼呀。」她的胸腔劇烈的起伏著。

  「為了鄭成功。為了你媽媽。他們都需要你。」

  「還有更有趣的事情可以吸引人活下去麼?」她甜蜜的微笑。

  「更有趣的事情——」我想了想,「有。你一直都有的嗜好,你喜歡拆散我和我的女朋友,你得好好活著,養精蓄銳,才有力氣耍陰謀,一次又一次的破壞我的好事,這算有趣的事情麼?」

  「這件事好像稍微有趣一點。」她怡然自得的閉上了眼睛,「西決,我累了,我累的都——都打算原諒所有的事情了,你說誇張麼?」

  「太誇張了,這一點都不像鄭東霓。」

  「西決,我是個好人嗎?」

  「你不是。」我斬釘截鐵。

  「和你比,沒有人是好人。」她的手指輕輕的掃著我的臉頰,「你要答應我西決,你永遠不要變成壞人,如果有一天,我發現連你都變成了壞人,那我就真的沒有力氣活下去了。」

  「永遠不要變成壞人。」我微笑著重複她的話,「你們這些壞人就是喜歡向比人提過分的要求。」

  「真的呀。」她不好意思的把自己蜷縮成更小的一團,口齒不清的說:「西決,我已經告訴你了吧,我爸爸死了。」

  「是,你告訴我了。」

  「西決,我恨他。」

  「可是他很想念你。」

  「為什麼呀——」她像個孩子那樣揉了揉眼睛,困惑的問。

  「因為你走的太遠了,他知道你再也不會回家,所以他只能想念你。」

  「現在他真的只能想念我了,因為他死了。」她的聲音近似囈語,「你知道的對不對,我爸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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