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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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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美麗,可是他整個人就像這所房子一樣,不容分說的蕭條,搬進來的第一天,她扔給我和南音一人一把鑰匙,懶洋洋的說:「想帶男人或者女人過來的話,隨時都可以。」然後她就抱緊了膝蓋,端坐在空曠的客廳的地板上。自從這次回龍城來,這個姿勢就變成了她最常見的樣子,她常常可以一個人在地板上呆坐上四五個小時,甚至更久,陽光無遮無攔的籠罩她整個身體,然後一點點偏移,再然後就完全離開她,她似乎無所謂,好像變成了這間房子裡一個不慎被擺在正中央的瓷器。 我說:「你是怎麼打算以後的?」 她說:「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離開龍城。」 我說:「還有呢?」 她說:「休息一段時間,再去找另外一些男人。」然後似乎為自己簡潔的幽默感嬌嬌慵的一笑。 我說:「你總的常帶著鄭成功去曬曬太陽。」 她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我說了句蠢話。 我說:「我們帶鄭成功一起出去吃飯?」 她說:「我懶得站起來。」 我說:「那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 她說:「不用。你聽說過會有人懶得吃飯麼?我就是。」她笑了,「我一想到從客廳到廚房的冰箱要走那麼多步,就馬上不餓了。」 我說:「你至少可以打電話叫外賣。」 她說:「我懶得撥號,關鍵是,我一想到我要從這兒站起來,去臥室找我的錢包,給送外賣的人開門,付錢,再把錢包放回去——這個程式讓我覺得頭大,還是算了。」 我說:「這樣下去你會完蛋。」 她說:「我知道,今天早上我發現我家裡一點錢都沒有了,可是我怎麼樣也鼓不起勇氣來下樓去ATM取錢,你來的正好,幫幫我,行不行?拜託了,去我錢包裡拿那張民生銀行的卡,別搞錯了,那張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 鄭南音錯愕的站在一邊,看著這個荒謬的場景。 我們兩個人下樓取錢的時候,南音認真的跟我說:「哥,我覺得咱們得帶她去看看醫生。」 「應該沒有那麼嚴重吧。她只是心情不好,可能過一段日子會好的。」我歎氣,「咱們只能多照顧她,這些天學校裡快要期末考試了,我很忙,你多來看看她,她家裡缺什麼東西你就幫她買——」 「不是的。」南音用力的搖頭,「我覺得不對勁。哥,你以前有沒有注意過,鄭成功身上到底有沒有胎記?」 我頓時覺得脊背上寒冷刺骨。 「你是說,脊背上?」我乾澀的問。 「不是,腿上,右腿的小腿肚子上。」南音狐疑的眨眼睛,「我不確定鄭成功身上有胎記,昨天,我一個人來看她的時候,她就那麼一個人坐在地板上,我進門的時候就聽見鄭成功哭的聲音,可是她一動不動,她說,沒關係的,讓他哭一會兒他自然就不哭了,然後我就去抱鄭成功嘛——我就看見鄭成功的小腿上有三個紫色的印兒,她說那是胎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 我轉身朝鄭東霓的家飛奔而去,毫不猶豫的,把鄭南音甩在身後。 從我不顧一切的眼光看過去,整條街的景物呈現一種蕭條的快感,我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奔跑帶起了身邊的一陣風,久違了的感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今天,籠罩我整個人的,是一種龐大得讓我羞於啟齒的恐懼。 我慌亂的開門的時候,就聽見了鄭成功尖利的哭聲,那哭聲真切的穿破了鑰匙碰撞防盜門的零落聲響,我甚至弄不清楚那扇門究竟是打開的,還是被我撞開的,鄭東霓以剛才的姿勢坐在地板上,像抓一件襯衣那樣抓著鄭成功的肩膀——或者說,起初我真的以為她是在逆著陽光抖動一件襯衣,她抓著小小的鄭成功,逼近她的臉,嘴裡不急不徐的重複著一句話:「你再哭,你再哭——再哭我就掐死你你信不信——」聲音不高,語調甚至是溫柔的。 我全身的血液頓時湧上了腦袋,我記不清我是怎麼撲上去,怎麼把鄭成功從她手上奪回來,也記不清鄭南音什麼時候氣喘吁吁的出現在屋裡,記不清我自己如何把鄭成功交到目瞪口呆的南音懷裡,我只記得,在南音接過鄭成功的那一刻,我看見了鄭成功露在嬰兒裝外面的肩膀上,又多了幾個青紫色的圓圓的印記,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摸一樣。 我只記得我捏緊了鄭東霓的下巴,她甚至不掙扎,只是含著淚驚愕的看著我,我聽見自己問她:「你答應過我沒有,你不會再這樣對他?」她嘴唇被我手指擠壓的變了形,微微的嚅動著,卻發不出聲音。「說!」我沖她吼,「你答應過我沒有?你還有沒有人性啊!」 「你們這些討厭自己孩子的女人全他媽的該死!」我的手掌毫不猶豫的落在她臉頰上,她無聲的,傾斜的倒在地板上,像棵被攔腰砍斷的植物。 「哥哥——」我聽見南音悲愴的聲音。 時間和空間是在旋轉中歸於沉寂的,沉寂就意味著,我意識到我做了什麼,鄭東霓靜悄悄的看著我,有一股血從她嘴角流下來,她很隨便的用手一抹,這樣她的整個下巴都變紅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神像個被嚇壞了的孩子。 我不安的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晃了晃。「鄭東霓?」 她慢慢的搖頭:「我不相信。」然後慌亂的笑了笑,「怎麼會呢。你剛才的那種語氣。那種表情,怎麼那麼像,那麼像我爸爸——」 我抱緊了她,我無地自容。 「姐,我不是有意的。」我的聲音聽上去很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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