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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她謙虛:「不敢當。」

  我在江薏的家裡黯然待了十天。像平常一樣早出晚歸,盡可能的避免在學校裡和小叔碰面的機會,十天裡面,三嬸只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只是非常家常的問我吃得好不好,天氣涼了衣服夠不夠穿,在她的語氣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的時候我就敏捷的把電話放下了,置身事外的感覺非常好,這種大家都默契的允許我置身事外的感覺就更好,我可以非常安靜的上課,下課,改作業,備課,夜幕初上的時候回到江薏的公寓,我們像一對結束了一天工作的小夫妻,共進晚餐,相濡以沫,朝朝暮暮。

  這樣的夜晚,尤其是當我站在江薏家的陽臺上點燃我的煙,我就會恍惚間覺得,我的生活本來就是如此的。

  只要一個女人給了我一點家的感覺,我就會回報給她像滿室橙色的燈光一樣,源源不斷的眷戀。

  錯。錯。錯。我是這麼嘲笑自己的。

  黑暗中,這個我並不熟悉的女人用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掃著我的胸膛。在我倆都沒辦法很快入睡的時候,她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引我跟她說話。

  「那個時候我是鄭鴻老師最鐵的粉絲。」江薏輕輕地微笑著,「其實鄭東霓也是。我很明白她的,她當初之所以發動大家來整鄭鴻老師,是因為,鄭鴻老師做出來那件丟人的事情,她很傷心,其實我現在想想,鄭鴻老師和你一樣,身上有種非常招女人喜歡的東西,只是那時候我們太小了,我們只知道鄭鴻老師好有才華,卻不懂得看男人。」

  她柔軟的手掌覆蓋在我胸口偏左的地方,纏綿的說:「我知道的,這一次,他們真的傷了你的心。」

  我閉上眼睛,聽著她囈語般的聲音在黑夜裡綿綿不斷。那是一種非常棒的感覺,幾乎催人淚下,她慢慢的說:「你的心太軟了,所以你很容易就被劃一刀,雖然容易受傷,可是它也禁得起摔打,像鄭東霓就不一樣,她的心很硬的,有時候我都奇怪我怎麼會和一個心這麼硬的人做了這麼多年朋友。後來我才發現,就是因為他的心很硬,所以一摔就碎了。」

  有種血液一樣溫暖的感覺流暢的在我身體裡洶湧。我就是這樣睡著的,聞著她枕頭上那種女孩子的香氣,然後我就夢見了我媽媽,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夢見她。在夢裡,我已經是現在這個二十五歲的我,可是她還是那個時候的她,我們看上去不再像是母子了,她背對著我,在一個用的很舊的案板上擀餃子皮,滿手都是麵粉,她身上穿著她跳樓那天的紅色毛衣,我們一言不發,她專注於手上的工作,我專注于沉默,現實生活中我並不算是不善言辭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夢中的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想跟她說,我有什麼資格放縱自己,不讓自己熬過去呢,是你把我變成了一個絲毫不敢人性的人。

  我想跟她說,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問你的,對你來說,一個隻剩下你和我相依為命的世界,一種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的生活,真的那麼可怕嗎?

  我想跟她說,你走吧,你知道嗎,你這樣來看我讓我覺得我是在坐牢。我的確是在坐「生」的監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越獄成功。但這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所以你回去吧,替我問候爸爸。

  但是我什麼都沒說。因為她放下了擀麵杖,看著我:「去幫我拿香油好嗎?」她說:「我在餡裡面拌了很多香菇,是你最喜歡的。」

  然後我就醒了,看見滿室斑駁的陽光,看見江薏微笑著注視著我的漆黑的眼睛,我專注她的手指,深深的親吻著,我是那麼感激她,感激她的溫暖和繾綣帶給我那個辛酸的夢。我突如其來的癡迷明顯的讓她意外了,然後我像個丈夫那樣問她:「今天晚上我想吃餃子,可以嗎?」她有點為難:「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會包……我們去買速凍的,或者,我們去吃餃子店的外賣。」

  我心滿意足的說:「好的。」

  我是在晚上,送外賣的人剛走的時候接到鄭東霓的電話的,她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小叔和陳嫣會在明天,也就是週六晚上請大家吃飯,準確的說,是喝他們的喜酒,我說那好啊,那個時候我說的是真心話,因為我心裡被一種滿滿的蒸氣般的感覺漲滿了,我覺得我的內心就像潮汐一樣,充滿了一種由浩瀚宇宙支配著的,可以原諒別人,可以忘記背叛的力量。

  掛上電話的時候,江薏小心翼翼的把醋碟子端了出來。揚起睫毛,對我嫣然一笑。

  「我真的得謝謝你。」我說。

  「鄭西決,我愛你。」她莊重地說。

  「江薏。」我看著她的眼睛,「嫁給我吧。」

  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樣,臉色頓時變得灰白,肩膀劇烈的搖晃了一下,然後她站起身,默默的走到了陽臺上,待了半晌,她點上一支煙,煙霧彌漫中她似乎是在借著抽煙的機會做做深呼吸,一臉驚魂未定的神情。

  我走到了她的身後,撫摸著她的肩膀:「對不起,我知道我說得太突然,嚇著你了。」

  她幽幽地說:「我還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麼?

  「我有老公的。」她輕輕地一笑,「我老公現在在德國做一個項目,要明年夏天才能回來。」

  良久,我也輕輕地一笑:「你隱藏得真好,這個家裡都沒有什麼男人的東西,連張合影也沒有。」

  她轉過臉,看著我的眼睛:「這個地方不是我和我老公的家,這是過去我和我爸爸的家,我爸爸前年去世以後,我就用這個地方來——」她囁嚅著說,「來招待朋友。」

  我點點頭:「我懂了。」

  「西決。」她撲上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腕。我很輕鬆的掙脫了她,五分鐘之後,我拎著我空空的旅行袋離開了,因為我把這時天裡穿過的衣服全部丟進了垃圾桶,當然,除了我身上的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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