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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有件事,」一個剛才在眾人喧嘩的時候一言不發的女生非常羞澀地說,「鄭老師,我,我有事情想找鄭鴻老師幫忙,可是鄭鴻老師又不教我們,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問問,鄭老師你可不可以——」

  「哎呀,聽你說話慢吞吞的急死人了。」剛才那個勇於爆料的女孩子插嘴道,「鄭老師,是這樣的。她一直都很想去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好不好。所以她想讓鄭鴻老師看看她寫的東西。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鄭鴻老師,所以啦,鄭老師,幫個忙吧。我們算是來走你的後門了。拜託拜託。」

  「幹嗎不找你們自己的語文老師呢,偏要鄭鴻老師?」

  「哎呀鄭老師,」她們又開始噪雜地七嘴八舌了,「別的老師能指點的都是高考作文,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才是真正懂文學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徹底地錯愕了。

  「鄭老師你別騙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鄭鴻老師的文章寫得可好啦。他也對真正有才華的學生特別好。」

  「就是的。我們在論壇上都已經看過鄭鴻老師十年前發表在《龍城晚報》上的散文啦,照我說,不比周國平差。」

  「還有還有,和自己最有才華的女學生談戀愛,明擺著的,鄭鴻老師年輕的時候也是文藝青年嘛!既然大家都是文藝青年,鄭鴻老師才會真正懂得我們在寫什麼的!」

  我徹底地被她們打敗了,我說:「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頭我一定幫你轉交給鄭鴻老師。」

  「謝謝,謝謝鄭老師!」那個渴望著參加比賽的小姑娘興奮得鼻尖都紅了。

  「我就說嘛!」她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了,「鄭老師一定會幫忙的,鄭老師最好了,人長得帥,會講課,別看總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心腸其實特別好。」

  「我心腸一點都不好,」我故意說,「尤其是在我快要餓死了的時候。」

  「我們也要走了,」爆料女生又大膽地看了我一眼,「鄭老師,不然我們一起去吃午飯?你買單。」

  然後,沒等我說話,她們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

  當我和她們一樣大的時候,我也像她們一樣,並不知道自己手裡握著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時光。看著她們離開的樣子,我突然間有了某種預感。或者說,隱約感覺到了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但是在當時,我還沒想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答案很快便來了。我想有很多人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南音班上的晚自習。當然了,並沒有發生任何驚心動魄的事情。若是用最平淡的一句話來概括,那只不過是一群調皮的學生祝賀了一個老師的39歲生日。這麼一想的話,整件事情都變得無趣起來。可是我的小叔每次說起那個晚自習的時候,就會微笑著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跟我說:「西決,我這一輩子,沒有任何遺憾了。」我在旁邊看著死而無憾的他,暗暗告誡自己,等我過了30歲,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一個肚子。

  夜晚時候,所有建築物都比日光下表情豐富。因為沒有那麼多人進進出出,它們終究可以卸下一些偽裝,然後暴露出自己蘊涵於身體最深處的莊嚴。總之,學校裡那條通往各個教室的,藍紫色大理石的走廊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南音他們班暗沉沉的嘈雜聲就這樣隱秘地傳了出來。按捺不住的某種興奮和騷動。然後我就看見,居然有別的班的學生,也往南音她們的教室裡跑。教室的後門大敞著,進進出出的但是默契地壓低說話音量的孩子們,預示著有什麼東西正在醞釀。我用鼻子聞得出來,那種令人心跳的,籌謀什麼的氣味。

  「鄭老師,來,進來。」南音班上的一個女生招呼我。

  他們把教室變成了一個展覽廳。恐怕這一切的佈置都是在晚餐的時候進行。牆壁被他們弄成了一種泛著紫紅的咖啡色。上面貼了很多的照片,好像還有被放大了的剪報的掃描,以及看上去年代久遠的品質粗糙的作文紙。這個時候鄭南音看見了我,笑嘻嘻地給我拿來了一張椅子:「坐吧,你坐到教室最後面去。今天你也是觀眾,連嘉賓都不算。」

  「還有嘉賓?」我驚訝。

  「當然了。」南音得意地笑了,「嘉賓,兼任攝影師。」

  人群裡果然有個掛著很專業的相機的年輕女人。這個時候教室的前端傳來一陣喧囂:「來了,來了。」懷抱著一疊試卷的小叔剛剛出現在講臺旁邊時,室內的六盞日光燈不約而同地滅了。非常簡單的燈光設計,難就難在整個世界漆黑一團時,所有這些孩子們默契地保持了安靜。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自然是不出我所料的。有蠟燭被點燃了,一小團一小團的火光,零星而不規則地在課桌上開放,然後音樂響起來了,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們把簡陋的音響設備放在了我的椅子旁邊——一個插著音箱的MD,於是我不得不保持肅靜,忍受著超重低音像一顆律動失常但是無比強勁的心臟那樣,神經質地攻擊我的耳膜。

  「我曾懷疑我走在沙漠中,從不結果無論種什麼夢。才張開翅膀風卻變沉默,習慣傷痛能不能算收穫。慶倖的是我一直沒回頭,每把汗流了生命變的厚重,走出沮喪才看見新宇宙。海闊天空,在勇敢以後;要拿執著,將命運的鎖打破。冷漠的人,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人在他們的年齡,總是喜歡用歌詞來把握世界萬象的。雖說簡單,也動人。尤其是當歌曲唱到淋漓盡致的時候。然後,燈亮了。小叔錯愕地站在講臺上,已經有很多年,我沒見過他這種毫無防備的表情。

  「鄭老師。」他們班的班長笑吟吟地站起來,「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鄭老師。」這句話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小叔環顧著四周,臉色微紅。把懷裡那疊試卷抱得更緊了。似乎在這滿室的燭光和照片裡,他已經找不到地方把那些試卷放下來。然後他的目光移到了黑板上,黑板上畫了很多花邊,花團錦簇的中央,是一句話:

  「他們扔給隱士的是不義和穢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顆星星,你還得不念舊惡地照耀他們。」

  出自那個名叫尼采的瘋子,《創造者的路》。

  「這個,這個是,」小叔的聲音幾乎是怯生生的,「你們從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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