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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講故事的女孩在呼吸機撤掉的次日清早回來了。只是,沒見到迦南。他也完全不知道逛南去了什麼地方,若他知道,會告訴她。——好吧,他已經不能「告訴」任何人什麼事了,除了全身癱瘓,他的語言能力嚴重受損,只會發出一些沒什麼意義的音節。

  女孩坐在牆角的椅子上,靜靜地注視著陳至臻小姐的背影:「臻臻後來他們三個人沒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們一共問過多少人,你還記得嗎?總之,沒人能告訴他們正確的答案。事實上,因為已經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點糊塗了,到底那個姐姐,是不是他做過的夢。可是小仙女一點都沒有放棄,小仙女總是快樂地說:『會找到的。』小仙女還說,『等我們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來那不是夢了。』一這句話其實有點問題,可是他們三個都沒聽出來。這個時候外星小孩突然跟夥伴們說:『咱們回去吧。回去出發的地方。我們出來這麼久了,說不定你姐姐已經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實他們已經走了太遠了。他們又必須沿途問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確的回去的路。但是他們都很開心,因為突然之間,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一定會在那裡等著的……」

  門開了。女孩的聲音驟然停止,她轉過臉熱切地看著門口,眼睛裡掩飾不了的波浪侵襲了整張臉龐。可惜走進來的,是個量血壓的護士。女孩看著護士的身影遮擋在自己和臻臻之間,手指緊緊地摳著凳子的邊緣。他知道她就和陳迦南一樣,整個人都在恐懼著煥然一新的熱情。就像一隻嶄新的玻璃杯,第一杯滾燙的沸水倒了進來,原本晶瑩冰涼的她完全不知道這個幾秒內變得滾燙的自己也是自己。只能驚慌地環顧著熱水蒸騰在上方的水蒸氣,似乎為這一小片冉冉升起的雲霧覺得羞愧。

  護士走出去的時候,重新關上了門。

  女孩的眼睛垂了下來,視線落在對面的鐵制床欄杆上。她似乎是淡淡地對自己笑了笑。那個笑容牽動了他心裡一個柔軟的地方。他很想對她說:你回家吧,那個人不值得被你盼望。——可是,他說不出來。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螢幕。完全沒有按鍵,只是看著。這時候臻臻突然轉過身,猶疑著靠近她。柔軟的小手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膝蓋,又乖巧地縮了回去。

  他和女孩都聽見。臻臻清晰地說:「後來呢?」

  Chapter 17 天楊

  我不知道為什麼又回到了這間病房裡—如果誠實一點說,我知道。不過我確實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會想回來。醫院裡的人們都說,陳醫生的呼吸機已經撤掉了,他現在大部分時間意識都是清醒的,不知道以後的複健能幫到他多少,但是真可惜,曾經那麼條理清晰幹練敏捷的人,現在已不會講話。臻臻站在他的病床前面,安靜地玩著一隻柳丁,也不剝開。自從陳醫生從昏迷中醒來,她就開始沉默著玩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意義的遊戲—現在她沉默著走到我身邊來,眼睛盯著我坐著的那把椅子的椅背上搭著的一件毛衣。她從毛衣的衣兜裡取出來一串鑰匙,像面對著一堵牆那樣站在我的面前,從那串鑰匙裡隨便選定了一把,用鑰匙細小的鋸齒,慢慢地切割著柳丁的表皮。其實也只是在柳丁上面製造出來一些細小的凹陷的圓點,但是她似乎就滿足於此了,把柳丁的皮真的撕下來太過殘忍,她捨不得。

  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故事已經講了很多。說實話,我有點不知道要怎麼繼續下去了——但是我又不能這樣跟臻臻說。那三個小傢伙遇見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老年癡呆因此遺忘了要如何邪惡的巫婆;包括一隻瘋瘋癲癲總是認為滿天繁星終有一天會全部砸下來的兔子——兔子不知從哪裡聽說,居住在星星上的人們看天空的時候,會覺得我們這裡也不過是顆星星,從那以後它的神經就變得脆弱無比;走到紅色荒原的邊緣處,還遇見過一隻漆皮全體剝落,看不出綠色的郵筒,郵筒很熱心,可是郵筒的腦筋實在是太不好用了,他跟小熊說,他們可以繞到後面去把郵筒的身體打開,那裡面有很多信,說不定能看到一封姐姐寫給小熊的,他們開心地把所有的信件都拿了出來—郵筒非常權威地告訴他們,只要能在一隻信封上看到姐姐和小熊的名字。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封。小仙女問小熊:「你的姐姐叫什麼名字呢?」小熊斬釘截鐵地說:「叫姐姐。」小仙女似乎是被難住了,她認為這似乎不大可能。小仙女說:「那好吧,你叫什麼名字呢?」小熊也有點不自信了,這次猶豫了一下,說:「你們叫我小熊,姐姐叫我弟弟。」小仙女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坐在她一直用來飛翔的岩石塊上,開始一封一封地尋找—並沒有任何一封信,寄信人是「姐姐」,收信人是「弟弟」或者小熊—外星小孩好奇而緊張地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他不認得地球的文字,他覺得自己要是能幫上一點忙該多好啊……

  就這樣,我不厭其煩地對臻臻講述著他們的旅程,但是卻從來沒讓這三個失敗再多次也不懂得失望的小傢伙找到任何關於姐姐的蛛絲馬跡。今天,我打算讓他們失望一次。因為,我已經累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坐在這裡盼著他出現。我不知道在他已經如夢初醒地把我推到敵對的地方的時候,我為什麼還要來到這裡?有時候我也會暗暗地跟自己開一下玩笑的,如果我想找個人聊聊我最近遇上的事情,我該怎麼開場?——那個……我碰上了點麻煩,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我當然不是指我老公。除此之外,還有個小間題—我哥哥殺了那男人的哥哥,我哥哥沒成功,但是兩家人現在都在等著法院開庭—你覺得這是不是很像「羅密歐與茱麗葉」呢?不過你別忘了,人家茱麗葉是個不小心愛錯了人的無辜少女,我是紅杏出牆的蕩婦……我總是能夠成功地把自己逗笑的。

  「臻臻,後來他們三個人沒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們一共問過多少人,你還記得嗎?總之,沒人能告訴他們正確的答案。事實上,因為已經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點糊塗了,到底那個姐姐,是不是他做過的夢。」—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停頓下來看了她一眼,她終於成功地用鑰匙割開了柳丁的皮,不過尚且沒有受傷的汁液沿著切口流出來。她手裡那串鑰匙是他的。我身後靠著的這件衣服,也是他的。

  「可是小仙女一點都沒有放棄,小仙女總是快樂地說:『會找到的。』小仙女還說,『等我們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來那不是夢了。』——這句話其實有點問題,可是他們三個都沒聽出來。這個時候外星小孩突然跟夥伴們說:『咱們回去吧。回去出發的地方。我們出來這麼久了,說不定你姐姐已經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實他們已經走了太遠了。他們又必須沿途問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確的回去的路。但是他們都很開心,因為突然之間,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一定會在那裡等著的……」

  門開了。我覺得我的心臟像是個籃板球那樣,撞到那門上,彈回來,重重地把所有正在勻速流淌的聲音打回了喉嚨裡面。我必須暫時保持沉默,把火辣辣的擊打後的疼痛吞咽回去。可是我看見的,是來量血壓的護士。——真是受夠了所有這些踩不死撲不滅的希望。

  我覺得手機似乎又在振動了。一時間我無法判斷是我口袋裡的手機,還是我腦子裡的那個。為了確認,我還是把手機拿了出來。——鄭南音,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知道哪個?好消息是:你這次沒有幻聽,你的幻聽已經不再回來了;壞消息是:發短信給你的人,是蘇遠智。我沒有打開他的資訊看他說什麼——我早就不再關心他想和我說什麼,我只是想看著那三個熟悉的漢字,安靜地和他待一會兒——我們誰也不用開口跟對方說話,反正一開口都是要撒謊的。

  我聞到了一絲隱隱的,柳丁的苦香氣。是從臻臻的手上散發出來的。她的手像蜻蜓那樣在我膝蓋上點了一下,又縮回去了。但是這個小小的舉動已經足夠令人驚喜了—她很少像這樣試著跟人交流的。我像是害怕錯過彩虹那樣,慌忙地盯著她的眼睛,我想我一定會在她眼裡遇上什麼跟過去不同的神情。

  她聲音細細的,她說:「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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