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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脈搏沒有了。」這個聲音是天楊的,他驚訝自己依然記得。

  「合肺復蘇,馬上。」

  「把這孩子帶出去,為什麼沒有大人看著她呢?」

  「測不到血壓孔心跳也——不可能,早上一切生命體征都是穩定的。」

  「二百伏,開始……」

  有一道閃電擊中了他。恍惚間,他以為白晝降臨了。

  閃電過境之後的寂靜裡,他看見了那個罪人。

  像是在看電影一樣,他眼睜睜地看著最後那天的自己,白大褂都沒有脫,邁開大步朝著那罪人的方向走過去。昭昭的血已經在他的襯衣上凝固了,呈現一種黯淡的棕紅色,然後他的眼神又如此地平靜,陳宇呈醫生覺得一切都不再猙獰。

  「你原諒自己了嗎,鄭老師?」他率先發問。

  罪人平和地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陳醫生,因為你永遠都覺得你是無辜的。」

  他笑了:「你還真是死性不改。你就那麼恨我?」

  罪人也笑了:「現在不恨了。那個時候,是真的恨。」

  「那個時候,指的是你殺我的時候吧?」他語調輕鬆,「鄭老師,現在我替你把沒做乾淨的事情做到了。當然了,你可以認為,我這麼做是想拖著你和我一起死。不過,我還真的不是為了這個。」

  「我當然不會那麼想。」罪人的表情有種輕蔑,他現在跟過去畢竟有些不同,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臉上的表情,他允許自己刻薄了,「你報復我也是合理的。不過,你為什麼要報復我呢?你從一開始,就瞧不起我,你才不屑於做報復我的事情。」「我給你這種印象麼?」他愕然,「那真是抱歉了。」

  「陳醫生,你為什麼那麼藐視人和人之間的珍惜呢,」罪人說。

  「鄭老師,因為我藐視自己。我不像你,總是能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他摸摸衣袋,欣喜地摸到了方正的煙盒,打開來看,裡面卻是空的。

  「我明白了。」罪人也摸出了一個煙盒,隨意地伸出食指推開窄窄的盒蓋,還剩下最後一支煙,罪人盯著煙盒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那支煙拿出來丟給對面的陳醫生。

  「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他難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氣,「還要這麼虛偽麼?真有你的,鄭老師,你為了成全你的虛偽,不惜殺人償命,然後死到臨頭了也丟不下它。說實話我其實挺佩服你的。」

  「這不是虛偽。」罪人微笑,「我早就養成習慣了。」

  「好。」他把那支煙接了過來,「這不是虛偽。你謀殺一個人,然後黃泉路上遇到他還要講究禮數。你真偉大。看著你,我就明白一件事,那些人們嘴裡流傳著的偉大的人—第一個把他們塑成銅像的才不是無知盲從的觀眾,是他們自己。不肯陪著你塑像的人,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不然還怎麼清理這個世界,不然這個世界豈不是不可救藥了,你們的邏輯都是這樣的吧。」

  罪人安靜地說:「舊召昭死了。我知道那孩子在臨死前幾天找過你。我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做。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知道你什麼都沒做。」罪人搖搖頭,「她一直都把你當成是最後的願望,但是,你不在乎。到了最後你不願意竭盡全力地救她,只不過是因為如果你那麼做了,就壞了你給自己的規矩,所以她還是死了吧。可能你不知道,其實她心裡很高興,她到最後都覺得能結束在你手裡是件好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他啞然失笑,「只要有一個人把我當成了神,我就必須得去滿足她假扮神麼?對不起,我沒這個愛好。」

  「你知道有人把你當成神的時候,你至少應該努力再往前走幾步,試著離神更近一點。」

  「殺人能讓你離神更近一點麼?」他反問。

  罪人悲哀地笑笑:「不能。我想到這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緩慢地說:「鄭老師,我們倆都走到了這個活人來不了的地方,就剩下了最後一支煙。你可以把它讓給我,我也可以接著。但是有件事我們都忘了。打火機在哪兒呢?」罪人說:「火都在神那裡。」

  人間的聲音又湧過來了。「有了,有心跳了。」還是天楊的聲音。

  「把管子放回去。」

  「等一下。」這個聲音無比欣喜,「等一下再插管。」

  深重的寂靜之後,有個人平靜地笑了一下,然後說:「不用呼吸機了,他可以自己呼吸。」

  身邊的黑暗像個真空包裝的塑膠袋那樣被用力撕開了。他的身體就像憤怒的膨化食品那樣,幾乎是飛濺了出來。陽光吞沒了他,他看見了一些熟悉的臉在他四周旋轉,直到漸漸停頓。他凝固在了這些人的視線中。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變成了石頭。魂魄就在清醒的一瞬間被捉拿歸案,從此再也沒有逃亡的可能。

  他忘記問那罪人的刑期是多久了,總之,一定不會有他的長。

  臻臻一直都在這裡。站在他身旁。但是完全清醒了之後,他再也沒辦去弄懂她想告訴他什麼。他只能確信,這孩子一直在保守他們之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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